沙氏兄弟要准备武考,翌日便告辞回了蒲圻本家。来向沙氏辞行时,两人又特意向五娘致谢,说是感谢她的回礼,倒颇显出了几分刻意。
沙氏与五娘心里明白,自是端坐不语。四娘气红了脸,看着沙氏端肃的脸,倒也不敢太过于放肆,连冷嘲热讽也未说一句,只在五娘回房的路上将她堵在了西边小门口。
五娘看着她高抬的下巴,一脸傲慢不屑的表情,只觉得好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人,也难怪大娘会舍弃同胞亲妹而选她这个庶出的异母妹妹了。
“四姐姐可是要去赏海棠?可是早上送过去插瓶的花枝不满意?”五娘盈着一脸憨厚的笑,一边行礼一边侧过身子。
惠春咬牙看向她,心里无端的升起一股慌乱感。面前的人看起来是一贯的老实痴傻,见到她就会缩起身子的样子。以前她看着这样的五娘总是会很得意,五娘越谨小慎微,她就越是受父母宠爱,越是众人捧在手心里的翁家嫡女,那种优越感让她从来都不会正眼去看她。但现在,她觉得她的优越感消失了。
突然的,毫无预兆的,彻底的消失了。
眼前的五娘依然笑得谨慎,看起来卑微,但那双清亮的眼里透出的光,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有些冷,有些疏离,有些怜悯,有些……不卑不亢的坚毅,好像突然间窥见了她的内心,知道了她的慌乱,所以只是看着她胡闹,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是她绝对不能忍受的。
“哼,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庶出的贱胚子,就敢在表哥面前搔首弄姿百般讨好,丢尽了翁家的脸面!”她突然出声,语气厌恶鄙薄到极点。
五娘一怔,微敛的眼眸里目光闪烁如电,直直的扫过四娘身后的丫头媳妇,将那些或看戏或惶恐或得意的目光都给压了下去,才缓缓看向惠春,唇角慢慢勾起,轻声道:“四姐姐这是在说些什么?妹妹不明白。”
“少装傻!”四娘气的身子微微发抖,瞪着她的目光恨不得吃了她,“贱人就是贱人,怎会懂得礼仪矜持?表哥那么英明神武,岂是你这贱胚子能配得上的?沙家武勋卓著,名门大家,也是你能攀得起的?做梦也不看看对象!”
这话越发的失了分寸了。身后的丫头媳妇都皱了皱眉,身子又往下躬了几分,脸上神情惶恐。
“四姑娘你太过……”雀舌上前一步就要呛声,绿雪却抢在她之前冷冷地道:“四姑娘请注意自己的身份,什么贱不贱的,也是你一个大家姑娘能说出口的?”
“住口!主子说话哪里有贱婢插嘴的道理?”惠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喝的话语里却失了几分气势,到底心虚。
绿雪和雀舌还要上前,五娘伸手拦住。
这样的场合她们出头顶撞,不说四娘会怎么下手整治,就算告到沙氏那里,也只会是五娘驭下不严,而四娘的错处则会被避重就轻的逃过。
不能这么便宜了她。五娘在心里冷笑,她一向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只想安稳的过日子。但显然翁府里的人并不认为安慰是好事,先是碧螺不安分,将晚春阁闹到沙氏眼里,再是大娘过来挑起她的好胜心,现在四娘眼里放不下她,是真的当她是柿子一般,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吗?
如今形势对她有利,如果不狠狠地反击回去,怕是以后还有得闹吧?
五娘半仰着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四娘惠春,脸上的笑却一点一点,用眼睛能看见的速度慢慢的收了起来,随之变化的,是双眼中的光亮,不是平日的懒散无为,也不是方才一瞬间爆出的精明强横,而是如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骤然而起的波纹远远扩散,慢慢回复平静,然后一点一点的深沉下去,深沉下去,直到深不见底,沉不起痕,平静的水波下有冷漠如冰的墙,透出森寒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要躲开。
四娘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往后退了一步。
看出她心底的害怕,五娘突然笑了,宛如子夜突放的优昙花,美丽高雅却让人不敢接近,“这些日子教导四姐姐礼仪规矩的妈妈是哪位?”
雀舌恭敬回道:“是京里请来的李嬷嬷。”当初从京里一共来了三位嬷嬷,其中两位跟着大娘二娘她们又进了京,李嬷嬷却留在了翁府,负责教导翁府姑娘们的规矩礼仪,也是为了日后能寻个好婆家。
当然,主要负责教导四娘惠春。五娘年纪小,不得宠,沙氏也不会费这个心思去调教她。
“李嬷嬷?好个李嬷嬷!”五娘冷笑,如花的小脸上透出的气势却让人不敢直视,“绿雪,去给母亲禀报一声,这李嬷嬷欺瞒东家,将些市井泼妇之语教于四姐姐,不但于四姐姐品行修养无益,还会坏了四姐姐闺誉,四姐姐自知有错,奈何尊师重道不敢多言,如今实在是无法忍受,到晚春阁中与我倾述。我与四姐姐慌乱无措,还请母亲示下该如何是好。”
她这番话软硬兼施,并不针对四娘惠春,句句都是为了四娘着想,旁人听着只会觉得是这个李嬷嬷背着东家欺负软弱的姑娘们,当家主母若是不处置了这般刁奴,哪还有半分脸面在?又如何管理府中下人?
若是真让绿雪去沙氏那里告上这一状,先不说李嬷嬷在这翁府里是绝对呆不下去了,就连四娘惠春,也是大大的丢了一次脸面。
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李嬷嬷这只狗的主人不正是四娘惠春么?
当下四娘便气黑了脸,指着五娘的鼻子骂道:“翁五娘,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四姐姐不要欺人太甚吧?”五娘笑颜依旧,黑亮的眼眸倒映出四娘的色厉内荏,轻声细语地道:“大姐姐也好,沙家表哥也好,我自问从未主动招惹过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如今这样,不过是他们站在自己的利益角度上,选择了对他们最有利的罢了。”
见四娘听的一脸雾水,疑惑地看向她,五娘自嘲的一笑,语气中多了几分奚落,“四姐姐以为沙家表哥是喜欢我才送我那些礼物的吗?又或者,表哥是想着日后娶四姐姐进门才费尽心思为你求得谢道韫的真本?”
心思被人当面戳穿,四娘顿时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地瞪着五娘:“姑娘家说什么喜欢不喜欢?也不知羞!”
五娘微微一愣,随即失笑,“四姐姐自己说的那些话又哪里是知道羞耻的?”
“翁五娘!”四娘气的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漂亮的脸蛋生出几分扭曲的狰狞,生生的抹去了那份优雅美丽。
这就是四娘惠春啊,习惯了对下人和庶姐妹的颐指气使,被人当面顶撞难堪时,连半分冷静与理智也找不回。
果然惠春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女子。
五娘心里叹了口气,脸上笑容却越发的灿烂,如春花绽放,“四姐姐还是不要太过于气恼了。李嬷嬷应该教过你,大家闺秀仪态最重,四姐姐这般不冷静,恐怕母亲见到也是要生气的。”
惠春一凛,气得晕眩的脑子猛的顿住,似乎突然间凝固了一般,她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角,顺着看过去,是贴身丫头灼桃,正目光闪烁地看着她,轻轻摇头示意。
面前五娘的面容有些模糊,四娘眨了眨眼,看清了,却感觉心里冒出一股冷气。五娘容貌没变,笑容没变,她却觉得有些不认识了。那双圆圆的还带着孩子气的杏眼的透出的光,疏离,冷淡,沉静,看不透,是的,她完全看不透眼前的五娘。
“你……”是谁?四娘张嘴想问,心里却知道自己问的是个再蠢不过的问题,只好顺着灼桃的意思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李嬷嬷教的甚好,是我一时失态罢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失了气势,皱了皱眉,在五娘似笑非笑的目光下,狠狠地丢下一句:“哼,要是母亲知道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带着一群惶惶不安的丫头媳妇们转身而去。
五娘并未理会她的威胁,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一群人消失在转角的小门里。
身后雀舌却低声笑道:“姑娘,还是奴婢去报告夫人吧,要说这学舌,奴婢保准比绿雪学的好。”
淡笑着看她一眼,五娘迈步往晚春阁走去。此时天色已晚,天边只留了一抹橘红色的晚霞,衬着最后的一点天光,灿烂瑰丽的如同她屋里那块双丝绫。
“姐姐以为真要去学么?姑娘不过是吓吓四姑娘罢了。若是当真,这差事绝落不到奴婢头上。”绿雪的回答带着笑。
五娘回头赞许地看她一眼,这丫头心思活泛,如今猜她的心思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雀舌眼珠子一转,诡笑道:“这个我如何不知?恐怕四姑娘也知晓,才这般轻易的离去了吧。”
绿雪捂嘴笑:“不离去又能如何?难道还真的跟姑娘吵上一吵,打上一架吗?不过,”她看向前方挺直瘦削的背影,轻声道:“姑娘,还是小心些吧。”
五娘头也没回的“嗯”了一声,踏进晚春阁,径自进了内室休息。
小心?有些事是小心也小心不来的。
不过,今天这般威慑了四娘,第一次在她面前露了隐藏的真性情,却不知会引来怎样的后果。
歪在软榻上迷糊睡去时,五娘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