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农耕文明正在消失。农村已不是往昔的农村,乡野的环境、屋舍、器物,都换了旧日模样。普遍存在时,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一旦消失了,蓦然回首,弥觉珍贵。那是一段不短的历史。自然经济,农耕文明,支撑了一个又一个封建王朝,创造了辉煌灿烂的华夏文化。如果说北京的紫禁城是宝塔的顶尖,那么,万千村落就是宝塔的基座,而总督衙门、府衙、州衙、县衙则是中间部分。真应该为传统的农耕文明保存一份完整的标本。现在还来得及,再拖延就迟了。
人有怀旧的品性,有向往自然的本能。在城市的拥挤喧嚣中久了,到绝无工业文明的地方走走,看看,一定是惬意的。
早几年,曾向一位县长建议,在他的地盘上,保留一个不进入现代化的村庄,并尽力把它恢复旧貌,最好恢复到1911年甚或1840年前的模样,包括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那村庄必须依山傍水,风光旖旎,且离公路不远,交通方便。如那样,就能成为一个旅游景点,最具特色的景点,外地绝无惟我独有的景点。
野人献芹,无足轻重,我的建议终未被采纳,也可能因为短期内带不来明显的经济效益。
近日又想此事,越想越认为我出的是个好主意,是个金点子。
那个村庄,已在我心中鲜活——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小桥,流水,人家。要么土墙茅屋,要么蓝砖碧瓦,一座座农舍,聚聚散散,有草地上的蜿蜒小径连通,这就结构出了美学的意趣。村中有井,井上架辘轳,井旁长一棵老树,枝虬曲,叶蓊郁。有驴拉的石磨,磨房里有筛面罗和筛面箱。有石碾和石碓,石碾的吱呀声渲染几千年漫长岁月的宁静,捣碓的沉重昭示农家生活的艰辛。有石磙和打麦场,以及与打场相关的一切农具。有牛拉的铁轮车,那铁轱辘起码应是“大清道光十九年铸”。有犁、耧、锄、耙、镰、铲、锨、镢,以及刨红薯的铁耙子、搂柴的竹筢子……
村中的大树下,有一头热的剃头挑子,有钉锅、补锅的小炉匠,还有说书卖唱的民间艺人。
农家院落应以石头砌墙,石头缝砌成古朴的几何图形,或以篱笆围就,篱笆上爬牵牛藤,开喇叭花。院内有石榴树或老枣树,树下设石桌石礅;或有葫芦架、瓜豆架,架下放木桌木椅。有牛栏、猪圈、鸡笼,家畜家禽都是老品种。檐下挂红辣椒串儿、老玉米棒儿,或牛套、煞车绳。瓦盆里,种指甲花、薄荷、藿香。堂屋正中,有神案,敬“三代祖宗之神位”,还有灶王爷老两口;摆八仙桌、太师椅,或普通的桌椅板凳。墙上贴年画,如《八仙过海》、《老鼠娶亲》之类。屋内有织土布的机杼,纺棉线的纺车儿,还应有旧式的厢、柜、床,筐、篓、囤,铜茶壶或瓦茶壶,水烟袋或旱烟袋,油灯,火镰、火石、纸媒儿,以及诸多陶瓷器皿……
村中应有池塘,长莲藕,漂浮萍,凫鹅鸭。有村姑临水浣洗,棒槌声惊息咯咯蛙鸣。
村头应有土地庙,河边应有龙王庙。如可能,山前还应有山神庙。庙都小而简朴,和民居的建筑风格一致。先民对神敬畏,其实是对自然敬畏,他们绝不会做伤害自然的事。
村外田畴毗连,阡陌纵横。用传统的农具,传统的耕作方法,种传统的庄稼,产品绝对无公害。小路上,有牧童横坐牛背吹笛,吹的是《自由花》。古柳下,有老翁击壤而歌,怡然自得。
……
那个村庄不必大,五七户人家即可。
这应是一处世外桃源,延续着远古以来的平和恬淡,自然天然。外人到此,就进入了历史,进入了唐人宋人的田园诗,进入了意境幽深的山水画。欣赏其古朴风景,领略其诗情画意,仿佛回到中世纪作一次神游。
我就非常向往那个地方,爱恋那里的一切景物事物。如可能,愿在那个小村住些日子,寻觅早已破碎的旧梦。
那地方,不只可以成为旅游胜地,还可以作为影视拍摄基地,画面绝对地道优美。更重要的是,那里的一切都将成为文物,都蕴涵着文化,整个村庄就是一座民俗博物馆,一座农耕文明博物馆,时间愈久,愈能显示其文化价值和认识价值。面对它就是面对几千年的农耕史,面对自井田制结束以后历朝历代的乡野生活,不能不引起思考,思考农村的昨天、今天、明天,更要思考人和土地、人和自然千丝万缕的牵连。
2003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