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小郑打电话:“周老师,明天下乡看养殖业,你去吧?”我答:“去,正想走走。”“那好,9点钟接你。”“中午咱不在乡政府吃饭,在村里,在农民家。”“那好,按你说的办。”他所在的单位管农业。他是副科长,那个科管养殖。曾给他交代过,再下乡,捎上我。这几年,一直窝城里,闷,很想换换新鲜空气,看看农村新变化。小郑爱文学,托我推荐在报纸上发表过豆腐块儿那么大的文章,更擅用文学笔法写典型材料,总比别人写的生动。正是靠这技艺,才当上小官——他曾戏言,副科长连芝麻官也算不上,只是个半拉芥籽儿官。
刚吃罢早饭,电话铃响了:“到你门口了,出来上车吧。”急匆匆带上笔记本、圆珠笔,他已在大门外打开车门笑眯眯站着迎我,让我坐司机旁的副驾驶位(依本地官场惯例,职位高的都坐前边),我说:“这是秘书、警卫的位置,我坐后面。”推让半天,我硬坐了后排,旁边是另一年轻人小马。他的职务是副主任级科员,意思是享受副科级待遇,因指数限制,还不是副科长。
小郑当然没专车,这部桑塔纳是单位派的。司机是老师傅,烟瘾大,抱着方向盘不误一根接一根抽,只在过十字路口时,暂且把烟拿手里,怕警察看见罚钱。车从宫殿式的××茶楼前过,小马扭头看一眼,说:“这儿茶好,大红袍三百元一壶。”小郑说:“包间里的小姐也更有档次,不是你玩她,是她玩你,能把你摆弄得神魂颠倒,忘记王二哥贵姓。不过要钱更多。你来几回了?”小马说:“没玩过小姐。”小郑诡秘一笑:“在这地方能光喝茶?”怕他把小马逼进死角,我插话:“小郑,你这个副科长啥时候能再升一级?”他先说了个男人们常说的那个脏字,又叹口气:“老家伙死活也不退居二线,我咋升?我不挪窝小马就不能名正言顺。就是老家伙退了,咱想进步也得活动啊。你没在行政机关混过,不知道这里边的路数哇。”他说的老家伙,是指正科长,人是好人,就是怕老婆,每天三顿得回家做饭,回家晚了,老婆敢揪着耳朵打屁股。他就很少下乡,活儿别人干,他在上级的总结评比会上讲成绩,受表扬。提起此人,两个下属都窝一肚子火。
车驶出城市,见平原开阔,路边风景,秋意很浓。钻天杨的一树树苍黄直插碧空,白茅草的长穗像一把把扫帚在风中扫啊扫。一块块庄稼地,玉米,红薯、黄豆、芝麻,还有当作庄稼种的月季,颜色都变老。田间几乎没人,只见一个长发长须连在一起颇似马克思的老翁躺水沟半坎晒太阳,身旁一只啃草的奶羊,胯下布袋形的乳房鼓囊囊蹭了地。我问小郑:“咱下去看啥?”他说:“看牛羊猪兔,鸡鸭鹅鸽,鱼鳖虾蟹癞蛤蟆,蝎子毒蛇壳泡虫(壳泡虫即土元——作者注)。地上的动物,除了四条腿的老鼠,两条腿的人,没有腿的摇头虫(摇头虫指蚂蚱的蛹——作者注),咱都管。”我问:“养癞蛤蟆啥用?”他说:“是中药材,治无名肿毒,食积腹胀。”
车飞驰,人欲困,一时无话。小郑手机忽地嘀嘀两声,来了短信,打开念道:“N种迟早的事:常跟领导吃饭,升官是迟早的事;常跟大款吃饭,发财是迟早的事;常跟老婆吃饭,厌倦是迟早的事;常跟情人吃饭,花钱是迟早的事;常跟小秘吃饭,犯错是迟早的事……”我说:“很妙,还有没有?”他说:“你想听,多极——”接着一一找出,读道:“兔子先吃窝边草——方便,好马常吃回头草——安全,老牛时兴吃嫩草——新鲜,天涯何处无芳草——随缘。”“如果能上九天揽月,我一定把嫦娥抢来给你当二奶,顺便把她的玉兔杀了给你补肾,愿你的肾如十五的月亮永远不亏。”……下边的更妙,可都太黄,无法照录。
穿过一个集镇(那是乡政府所在地),下了公路,绕一个锄勾形的弯,进山了。沙土路和一条小河纠缠一起,车一会儿行左岸,一会儿窜右岸,速度不减,一次次冲过河,冲出浪花似礼花四处奔放。河水甚清澈,一河鹅卵石,都有拳头大,铺排得平整。两边的山皆为秃顶,赭色火山岩反射着带暖意的光。只近山沟处,有不规则多边形的田地、速生杨、灌木和山黄草。又绕九十九道弯,见山上有了浅草矮树,有一群黑鸟驮着秋阳翩跹,景致开始生动。
近正午,终于到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庄。有平顶水泥砖房,也有土墙茅屋竹篱。房前屋后,林木茂盛,几缕炊烟扭着劲儿在树梢旋。小郑说,这是这个行政村最大的自然村,村委会的所在地。说话间,村支书急走迎上,伸手打开小郑身边的车门。这是个弥勒佛模样的汉子,身段、手势、笑容都充分表明他对上级的热情和谦恭。我们一下车,小郑就介绍我:“这是周老师,著名大作家。”从支书的表情可以明显看出,他弄不懂“作家”到底是啥职务,尽管“著名”而且“大”,但对我点头弯腰的姿态已经达到夸张。支书说:“去村委会不方便,到我家吧。”
走进一座铁大门砖围墙的院落,铁链子拴着的狗先狂吠迎客,支书骂它一句就闭了嘴,安然卧下摇尾巴。主房厢房盖得周正,屋顶两丈高的电视天线直戳碧空。客厅宽大,沙发茶几都不落后。墙上挂满玻璃框装的奖状,后墙迎门却是一幅民间艺人画的关公像,前有香炉,大概是当财神敬。沏茶让烟毕,支书坐下汇报养殖业情况,牛多少头、羊多少只、鱼多少尾……全是数字。刚开始说,小郑就打断话:“把这些写张纸给我就行了,说几个典型吧。”支书说:“典型可多。”一连说几个,都有头有尾有鼻子有眼的。其中一个好似三流作家编的小说——扁担沟的刘二娃当年穷,穷得没钱买盐,喝的面条都是淡的。那天,要剪女人的发辫卖了换钱买盐,女人一气抱着儿子去娘家再也不回来。走了三天,刘二娃去接,女人说:“你不生办法挣钱俺一辈子不回扁担沟。”刘二娃当然也想发家,就是没本钱,蒙头睡三天,想出一个邪门儿——傍晚,翻一座山梁潜余家洼村外槲树林里,天黑后钻进余老八的羊圈偷一只羊抱回家。是有羔的母羊,到家就生了三只小羊。邻居问,说是老丈人给的。就靠这四只羊,最后繁殖一大群。当然,女人也回来了,小日子过得滋润。前年,刘二娃赶四只大肥羊到余家洼还给余老八,当面认罪,赔礼道歉,说,不还心里不安。我说:“这个刘二娃真有意思,咱去看看他。”支书说:“去扁担沟得翻两架山,起五更上路,天黑才能回来。”
汇报罢,领我们去看养鸡场。出客厅,听见厨房里哧哧啦啦炒菜声,香气飘满院。我低声问小郑:“咱不是到农民家吃饭吗?”他倒反问我:“支书不是农民吗?”
养鸡场在村后山坡上。一间人住的草屋,有门没窗。鸡舍石砌泥糊,上边支叉几根木棍,搭一层带叶的树枝。鸡窝里,有五、六只鸡正下蛋。支书介绍道,这是散养土鸡。鸡满山跑着吃野食儿,叨野虫儿,蛋营养价值极高。我问养多少,他说近千只,这会儿都跑出去找食儿,有蛋才回来下,所以看见的不多。我放眼望去,坡上树少草稀,看见的鸡充其量百余只。鸡舍上空直竖一根木杆,系一块红布,在风中抖。我问这是干啥,他说,吓野鸟,防禽流感。养鸡场主人不在,他媳妇(一个小鼻子小眼却粗胳膊粗腿的中年女人)正挥铁耙刨坑,支书解释说准备明年种树。上前说话,那女人很局促,腼腆地笑着,不敢看人。小郑问有啥困难,她嗫嚅道,山半坡有个洞,洞里一窝黄鼠狼,光拉鸡。小马说:“养条恶狗,黄鼠狼怕狗。”支书说:“不中,狗撵它,撵急了它放个屁狗就熏晕趴下了。我有个办法,趁刮南风时候,在洞口弄一堆柴草末子,点着烟熏,要不两个钟头,它有九条命也得死。”小郑说:“不可不可,黄鼠狼的经济价值大得很,冬至节过后,有人收购,一只至少能卖二百块,毛是做上等笔的原料,那叫狼毫,皮能制衣,比得上貂皮,肉、骨都能入药,《本草纲目》有记载。先别管它,拉几只鸡算啥。等到冬天大雪封山时候,在洞口张网逮,一窝至少七八只。卖黄鼠狼比卖鸡蛋划算。最好别逮完,留两只,让它繁殖。”支书听后,很是折服:“哦哦,郑科长真是养殖专家。”前后不到十分钟,看完养鸡场,支书说:“东边还有个甲鱼场,养的是野甲鱼。千年王八万年鳖,这东西可是大补哇,去看不看?”小郑说:“不去了,回去吃饭吧。”
回支书家,进院,村主任和另两个村干部垂手躬身相迎。进屋,桌椅、酒具、筷子已经摆好。主客入席,按常规,小郑应当首座(在车上的座位已经表明他是我们三人的头儿),可他口口声声叫我老师,眼见得尊重有加,而且我也年长,座次怎么安排,支书一时犯难,连声说“坐、坐、坐”,就是不说谁坐。小郑白他一眼:“周老师坐上座,再大的官也没作家分量重。”拉扯半天,我只好坐上那个显要的位置。小郑坐我右边,支书坐我左边。上菜,十个大盘端来,有荤有素摆满桌。支书拿筷子介绍:“这是野兔肉,比家兔肉好吃,家兔肉有草腥味;这是野鸡肉,昨天刚打的,咱这儿野鸡多……早几天来,还有野猪肉,野猪肉不肥,也不太香。”开始敬酒,支书满斟十杯倒茶碗里,一仰下巴吱一声喝干,说这叫“实心实意”,而后要向客人各敬三杯。当然先敬我,我憷酒,可不喝不行,三杯下肚,满腹发烧。村主任和另两个村干部也照此办理,我实在招架不了。接下来,小郑回敬,四位村干部刚喝罢县领导的敬酒,正轮到我,大门外汽车响,一中年男子大步进院。支书忙站起:“嗬,张乡长来了。”张乡长进屋连说:“失陪失陪,来晚了。乡政府今中午五桌客,有市里的、有县里的,在家的书记、乡长陪不过来。”坐下先自罚三杯,而后又是敬酒……除了我和司机,每人都站起轮番敬酒。接着划拳,我反复说明从来不会,才喝一杯得到豁免。他们都兴致极高,拳头伸缩,声震屋瓦。我实在坐不住了,强挨一会儿,借故去院外走走。想找一户村民聊聊,进三家都没人。村头一家有人,一个白发小脚老婆婆正坐草蒲团上剥玉米棒儿。问话,不回答,只大张着嘴茫然看我。原来她耳聋。我看她家,除了几嘟噜玉米棒儿,三个老南瓜,一堆红薯,没多少东西。后墙上贴的竟是一幅华国锋像,满是灰尘,几乎辨不出眉眼。
我又回客厅坐下不久,小郑说:“喝美了,上饭吧。”已经吐字不清,舌头不听使唤。主食中有一笸箩细长的红薯,吃着干面又甜,像栗子。听我夸,支书说:“这是坡上红薯,咱这儿的特产,一窝只种一棵,产量低,味道好。”
饭后告辞,主客都烂醉,走路一摇三晃。上车后,支书塞给司机两包烟:“委屈你了,没喝酒。”几个半大的娃娃妞妞围着车看,一个上穿夹衣下边光屁股的小子拉着嫩腔念道:“小轿车儿,坐大官儿,大官屁股冒白烟儿……”支书照他屁股扇一巴掌:“我日你祖奶奶。”
上了公路,张乡长下车和我们告别时,西天的火烧云已把连绵的峰岭烧成赤红。两个年轻人一路酣睡,小马因为太胖,鼾声更响,直聒我耳朵。车进城,路两旁的霓虹灯已经五彩绚烂。小郑醒来,问到哪里了,司机说:“到××茶楼了,去喝茶不?”小郑说:“天仙在那儿等着也不去。今天的酒太赖,喝垮了,浑身难受。”司机说:“烟也赖,真想扔给他。都怨咱没在乡政府吃饭。”小郑扭头叫小马:“这个调查报告你写吧。”小马说:“我写不出水平。”小郑说:“你写我改,有那几个典型一编就成。”
先送我到家,司机从后备箱里掂出一化肥袋红薯,说是特意给我的,又提出麻绳系着的三只甲鱼,我说不要,他说:“咱们都有,土特产嘛。”
2006年12月23日改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