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肃不想继续争辩。
“总之这一场,我非比不可。”
贺齐和董袭愣了。
“对!让鲁子敬比!”
“明公上台,当之无愧!”
由于知名度碾压旁人,大家都想看看鲁肃到底有多大能耐。
准备站起身来的贺齐与董袭只得又面面相觑地坐了回去。
而鲁肃已经站在了甘兴霸的面前。
“妈的,这算什么事儿啊...他到底那伙儿的?”
董袭操着迷茫的双眼环视着,就好似被突如其来的一个雷给劈蒙了一样。
台上的甘宁皱了皱眉,轻蔑一笑:“呵,你跟我打?”
鲁子敬微笑着迎接甘宁的目光。
“邪傲不羁的游侠儿,我鲁子敬今天能与之交手,也算死而无憾了!”
无比敦厚温顺的一张脸,丝毫不失气节,更无孱弱怯懦。
让人不忍动手,却又非是出于怜悯。
这种特殊的气场,对甘宁这种人的杀伤力是最大的。
台下呼喊不断,一边倒地为这位冬舍单,夏舍棉,五月六月舍茶饭的员外鼓劲儿加油。
“赶紧滚下去,老子不想打你这种人。”
“甘义士看不上我鲁子敬这两下?”
斗将的性格大抵如此,如果鲁肃说这话时带着挑衅的笑,那甘宁必会怒而出手,那鲁肃这七尺之躯八成也就交代了。
可鲁肃的表情,却是带满诚意的不卑不亢。
这让江湖者左右为难了。
甘宁真的有些不忍下手,鲁肃这种人,给自己的感觉,甚至比孙策周瑜还要好。
“甘兄,不如让我来打这一场吧。”
甘宁回头,正是周公瑾。
台上二人的潜意识还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内心活动,皆被周瑜所看透。
而周瑜也不打算向甘宁点破鲁肃上台的意图,因为甘宁是属于瞪眼宰活人的主儿,若知道是冲着自己软肋来的,鲁肃会更惨。
趁着甘宁还犹豫,赶紧把他替下来。
于是,第三局,双方最不可能上场的两个人,出乎意料地扛起了决定胜负的担子。
贺齐和董袭已经完全搞不懂状况了。而面对可能即将要与甘宁殊死一搏的紧张感也一下跑走到九霄云外。
人员确定,曹纯宣布决胜之局开始。
周、鲁二人根本也不是花架子,只是许褚、周泰这种猛人面前,轮不到他们显示武勇。
一番娴熟地闪展腾挪,你来我往,让看客们丝毫不觉第三场有任何的枯燥差强。
“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陈矫虽不懂武功,却也品出其中端倪。
“少了杀气。”
许邵说道。
角抵互摔并不显歹毒,拳脚相过也无威逼的杀招儿。
就这样打来打去,认真紧迫而不搏命痛击。
老百姓们看得倒是津津乐道——两个纶巾俊生,插招换式,很有美感。
“好像有什么声音......你听到了吗?”
“哪里来的琴瑟弦音?”
百姓们开始东张西望。
“在那!”
一个耳尖者抬手指向比武场对面的楚馆。
只见楚馆二楼门窗冲着擂台大开,有四佳人:一琵、二箫、一箜篌,正以婀娜莞尔之姿在栏杆后吹弹。
弦乐声指向明确,几欲奔流在比武台上。
“哇,好漂亮的女子啊!”
“人美,曲儿也美,佳人琴箫,真是极致之享!”
百姓们一时间被突如其来的声色所陶醉。
甘宁瞄了那四名丽人一眼,发现其中有三个是见过的——正是前些日子在谈笑楼初遇孙策周瑜时同在一旁的歌饮弹奏者。
陈矫莫名其妙地问许劭:“先生,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呵呵,怪只怪这庐江美周郎天姿英秀,头角峥嵘,连比武也能引得‘临淮四虞’这般佳人前来助兴。”
“临淮四虞?”
“是啊,若欲睹徐、扬二州之春色,非这四女不能入眼,再兼其才艺俱佳,更得达官贵人追捧抬爱。时有当地者传临淮郡乃前朝楚霸王项羽之美人虞姬的祖籍,故而临淮四虞由此得名。”
周、鲁二人一直打了两百多个会合,不见上下。
“我看他俩是分不出胜负了。”
甘宁没趣地摇摇头。
“何以见得?”
“废话,两个人都不想赢,还怎么打?”
台上的二人,丝毫看不出任何假装与违和。
一直打到了傍晚。
鲁肃和周瑜筋疲力尽地坐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他们都把目光转向曹纯,示意自己再也打不动了。
这可难坏了曹子和。
情势演化到这个地步,事先谁也没预料到。
“战书写得清清楚楚,只比试三场,这局平了。”
台下的人不知到底是看累了,还是因喜和不喜斗的人占了多数,都点头赞同鲁肃的这一主张。
“就像战书上最后一句话说的,今后井水不犯河水罢。”
鲁肃回头冲着贺齐说道。
周瑜和孙策也望着甘宁,毕竟他们还是决定不了,只怕甘宁还不肯善罢甘休。
甘宁慢慢走上台,扶起了鲁子敬。
“先生为了两家罢战,真是辛苦了,我听从先生的意见就是了。”
鲁肃很动容地笑着,也握住了甘宁的手。
台下掌声雷动。
曹纯让两方都严谨地表了态后,宣告这次比武打和。
由于没有事先裁定好平局的情况应该如何处理,于是临时决定,甘宁方把蒋钦周泰所抢鲁肃的辎重归还。
曹纯的这一巧妙裁定自然是无人反对,毕竟鲁子敬现在连甘兴霸都给打动了,而且本来蒋钦周泰拿了鲁肃的钱货后就一直在后悔。
至于贺齐与董袭的缺,鲁肃一早就私下表示要自掏腰包填补,二人只是面子上不甘心,现如今再纠缠下去,于事无补,况且回会稽上任的日子不能再耽搁了。
因蒋钦周泰身在医馆,所以费栈捡了个便宜,连夜北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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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幼平怎么样了?”
屋中围满了人,连许劭和陈矫都关切地跟到医馆想看看周泰这硬汉伤势如何。
“本来蒋钦对我说了经过后,我还觉得很危险,若真伤及到五脏六腑,那今后便麻烦了。可没想到这周幼平真的是铁打的硬骨头,胸中淤血一吐,便无了大碍,剩下的就是调养损伤的元气和筋骨皮外伤了。”
大家听了这话,长舒一口气。
虽然结果是平局,但事实上甘宁方已经等于是胜了,几个人都很痛快,包括榻上的周幼平。
甘宁乐呵呵地上前照着周泰脑袋拍了一下。
“既然都没啥问题了,不起来不喝一杯,还躺在这儿装娇弱?”
这一掌拍得周泰龇牙咧嘴——不是甘宁手重,而是周泰只要挪动一丝便浑身撕扯般地剧痛。
甘宁握着他的手,撇着嘴看着他,满不在乎地笑着。
“今天多亏你了......”
黑灿灿的面庞露出了洁白地牙齿。
华佗连忙上前冲着甘宁猛摆手。
“你可别乱来啊,这么重的伤,断不可饮酒,更不可吃腥发之物!”
甘宁一把将华佗摆动着的小臂抓住,速度快似一道光。
“神医,这你就不懂了,此时的情怀畅感,彼时是找不回来的,等过了你所谓的调养期,那酒和肉就都没有味儿了,说不定比药还苦。”
“他现在起都起不来,怎么喝?”
尹天香问。
“躺着喝,也得喝!”
孙策眼睛看着周泰,笑着高声说道。
床头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周泰还吃力地猛跟着点头,看得孙策周瑜等人哈哈大笑。
蒋钦忽然想到什么,坏笑着质问甘宁:“哎我说,你这就不厚道了啊!那日去咱家喝酒,你护着你媳妇不让她喝,现在幼平伤得可比天香严重得多,你却一个劲儿要猛灌人家!”
“不…不是啊…”
甘宁被蒋钦这一句弄得一时结巴了。
大伙儿更爆发出狂笑。
“你们知道什么?女人品酒,既不明个中滋味儿,又身受其损,何必自讨苦吃呢?”
可无论如何解释,依旧制止不了大伙儿的嘲笑。
连天香都捂着嘴强忍不住。
甘宁无奈,只得红着脸离了屋子。
隔天傍晚,孙策包下了谈笑楼。
甘宁,蒋钦,华佗,尹天香,周瑜、孙策,就连阿乌也带着四个孩子,背着周泰,在大家的热烈欢呼中现身了。
鲁肃、许劭和陈矫也受到了周瑜的邀请而至。
是夜,月白风清,燕雀虫鸣,神鸦游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斗酒斗得厉害的孙策甘宁,已如烂泥般瘫倒于桌椅旁。
“看来这山阴贺公苗似乎还不能放下怨恨哦?”
周瑜笑着问鲁肃。
“呵呵,董袭本来打算赴宴,却被贺齐强拉着当天就上路奔会稽去了。”
“我想这贺齐是多虑了,以甘宁的个性,是不会钻这个牛角尖儿的,到时我们从旁圆场,大家即便不能再兄弟相称,也能是不伤和气的朋友。”
鲁肃轻笑一声:“当今时局,州不纳贡,郡不缴粮,府县无信,人心无定,兄弟亲朋,又能维系到几时呢?今朝诸位如此尽情把盏,却不知明日彼此又会如何生离死别,反目成仇……”
周瑜听了,微微一愣。
“子敬兄怎会突然口出如此悲观之言?”
鲁肃也不隐瞒,好似面对其多年挚友,尽卸负担。
“我也不知道,只是近来心底有一股躁气翻涌,总搅得自己憋闷不已。时常见到天边东来的紫气,充满了污浊……”
今日好像所有人都思绪满腹,已近夜半子时,却无人有睡意。
似乎真的像鲁肃说的那样,一旦宴席撤去,便各奔东西似的。
周瑜望着那皎洁无瑕的月亮,突然想起今日擂台比武,甘宁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
月色,很亮,亮得极其空洞。
“想家了?”
孙策的酒还没有全醒,走路带着晃儿。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想家了。”
“这不像你啊?”
“孙伯符...已决定回乡...实实在在地召集壮勇豪士,为我所用。”
“哦?”
周瑜眼睛一亮,转头望着孙策。
“闲斗散游的日子到头了,该是做些事情正名天下......”
“想要超越你爹爹?”
孙策使劲儿拍了拍自己晕沉沉的头。
“这个时代,变数太大了,强如狮虎的老爹,尚且在宛城被甘兴霸所抑制,小小谯县,猛士如云。孙家的后人,又怎可虚度光阴呢?那尹姑娘说得没错,我孙伯符,要比猛虎更凶狠。”
正这时,只见一名女子朝着周瑜走来。
步履轻盈,于月光下姗姗作响。
“深更半夜的,我当是谁呢。”
孙策笑着冲其点头。
来者浓妆艳裹,罗绮文秀,操着清喉娇啭的声音问道:“敢问,鹜姬可打扰到了你们的谈话?”
“没有没有!散语醉聊,不碍的。”
孙策笑着说完,瞄了一眼周瑜,便知趣地走开了。
周瑜又转脸朝向那惨白的月光。
那鹜姬凝视了周公瑾须臾,眨了眨眼开口道:“周郎见姐姐我到来,好似冷漠了许些。”
“怎么会呢?姐姐您一曲箜篌宛如天籁,公瑾自愧不如。至今余音绕梁,依旧回味不已。”
鹜姬眯了一下自己那写满了不予苟同的双眼。
“恐怕不是吧,既如此,为何不见你们登门拜访?想我们四姐妹,向来是深坐闺中,门外公子雅士举袖成云。可如今呢?三个妹妹情难自制,舍宅追访,浑噩地流连于你二人之间。”
周瑜淡然一笑。
“那姐姐是来讨公道的?”
“呵呵呵,一厢情愿的事,哪有公道可讲,只有早已注定的输赢。”
“姐姐不愧为临淮四虞之首,不仅容颜无可比,气语之洒脱更是让人敬佩。”
“你言语如此疏离客气...看来周郎与伯符对于我等是未及倾心眷顾的。”
周瑜的打太极被鹜姬看破,一面略显尴尬,一面暗道这女人又大方又老江湖。
“姐姐这话言重了,你四佳人,才貌双冠,秀外慧中,又值豆蔻年华,犯不着在我们这些纨绔子弟身上浪费情愫......”
其实那日最想出现在谈笑楼的人,便是执拗着不肯屈雍尊的鹜姬。
现在听说人要走了,却又不想抱憾独处,于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于比武场先博个满堂彩,再优雅地现身,惊艳翩翩少年郎的眼球。
不过这似乎是徒劳一场。
“周郎所言,虽不由衷,倒是给了姐姐几分面子,姐姐在此先谢了。”
鹜姬倚上了连廊的柱子,纤纤细手划过自己的玉颈,映得月色格外撩人——临淮四虞中,独鹜姬最善舞,因此体态练得尤其婀娜。
“难道真的会只剩鹜一人,独倚栏栅空对月么?”
周瑜略感身酥,皱了皱眉。
“那人是谁?”
鹜姬突然离了柱子站直身,凝视着周瑜身后不远处问道。
周瑜回头。
“哦,她是甘宁的未婚妻,姓尹,名天香。”
鹜姬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
“...新月如佳人,粉黛不能饰......”
周公瑾狐疑地望着眸色微怔的鹜姬。
“姐姐,你......”
“千色万娇尘俗染,白璧无瑕清灵娟......周郎,我告辞了...你和伯符多多保重。”
鹜姬说罢,默然地回首走了。
周瑜望着其背影,不忍心向前追了两步,又停下来。
远处传来孙策与众人第二番豪饮的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