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者正是神医华佗。
陈登一愣。
“神医有何指教?”
华佗抱拳拱手。
“大人,正所谓医补苍生不问来由,在下以行医治病为天职,不论是谁,但凡求在我药庐下,我都不会坐视不理。今番为了先医治大人的急症而耽搁了此人的治疗,本就过意不去,所以更不能有始而无终,砸了自己的招牌。”
惊惧的樊阿下意识地拉拉华佗的衣角。
“师父……”
昌豨抬起刀冲着华佗嚷道:“你这小小医方之士,敢阻碍官府擒贼?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时下,医生还属于“方技”,被大众视为“贱业”。
“官匪之道,在下不懂,尔等若要将其缉捕,且须待我医治伤患后再施行。”
华佗说罢,径直到炉子前,端起药碗,头也不回地朝屋中走去。
劳累的他,步履略显蹒跚,却不带丝毫畏惧,完全不在乎身后面昌豨手中的破风刀。
没有大将的凛然之风,却把一个小老百姓的执着倔强之气散发于众兵官眼前。
陈登若有所思地一笑,示意昌豨等人退下。
华佗进了屋,只见周泰手握着刀,正作待厮杀状。
“让二位久等了,在下这就为此壮士处理腿伤。”
华佗依然微笑着,无视二人手中刀戟。
“这是我用八棱麻配制的接骨草,这八棱麻是我在洞庭一代采集到的,对跌打损伤的疗效非常显著。”
华佗见周泰和蒋钦并不为所动,眼中充满了质疑。
那是两双已经敌视且怀疑全天下的眼睛。
他冲着周泰说:“二位不用怕,若药中有毒,这位伤者喝完但有异样,你再立即一刀砍死我也不迟。”
华佗把头靠近了周泰的鬼头刀。
身躯未有一丝颤抖,如一墩慈祥的雕像——也不知是因为经常做外科手术锻炼出的稳,还是天生的气魄。
“错怪神医,惭愧了。”
蒋钦将药端起喝下,喝完后,还是用方才的眼神看着华佗道:“江南有句话,打得满地爬,就怕八棱麻,我听说过。”
华佗微笑着点点头。
“这位义士,毕竟你的腿骨还是受了损,我还要用针刺的疗法疏通一下周边血脉,再擦些跌打药,方可快速痊愈。”
蒋钦点了点头。
针刺骨是很疼的,豆大的汗珠从蒋钦额头冒出。
屋里很静,外面也很静。
华佗擦了擦额头的汗站起身。
伤筋动骨一百天,但在华佗的处理下,只需十日,便可恢复生龙活虎,不然蒋钦周泰也不会冒险来到这么人多眼杂的地方寻医。
可如今这步棋走错了,命可能都要不保了。
“多谢神医。”
周泰准备掏银子,却被华佗按住。
“英雄,挟我做人质,想办法脱身吧……”
华佗压低声音。
不抱生还希望的蒋钦周泰着实未曾想到华佗会这样说。
“这……”
“事不宜迟,再拖下去,外面的人该起疑了。”
屋外全是人,却安静得出奇,周泰依稀能听得到被拉满后的弓与弦互相扭扯的吱吱声。
华佗进逼着周泰的眼睛,示意其当机立断。
天值正午,刺烈的日光射满院子。
“大人你看!”
只见华佗被周泰刀抵脖颈,从屋里一步一步缓缓移出来,旁边跟着一瘸一拐的蒋钦。
“恶贼!师父好心救你,你居然恩将仇报,简直不知羞耻!”
樊阿冲着周泰忿懑地叫道。
“姐姐!姐姐!”
小童子急得拉着尹天香啜泣。
尹天香倒是并未惊慌。
“放心吧,你师父不会有事的。”
果然,陈登看出端倪,随即示意弓箭手退后,然后所有枪兵上前团团包围三人。
一条条尖刃把周泰和蒋钦的脖子指住。
而周泰手中的刀再怎么上抵华佗的脖子也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他用的是刀背。
这并不是因周幼平紧张所致,他活到现在,杀的人已是不计其数,而死在其刀下的,也没有一个是自愿的,今天突然有人主动把脖子凑到刀前,他却不忍心划破他一分一毫了。
这正和很多影视剧中老套的情节相似,当躺在地上的人对高高在上的赢家说“你杀了我吧”时,这个输家多半不会死。
原因很多,诸如什么敬你是条好汉;杀了你脏我的手;废武功;凑巧今天是什么日子,少杀一人。
侠客微妙的逆反心理。
周幼平这条汉子,也有这种所谓的气节,或者说迂腐。
二人被缴了械,捆了起来。
昌豨、尹礼这些匪徒出身者,下意识地就要上前揍几下,却被陈登喝退。
“这二人也是义贼,此事我将从长计议。”
陈登思虑地看着蒋钦和周泰,又双眼饱含内容地笑着望了望华佗,并施以一礼。
华佗还愣在那里。
“各位乡亲,在下讨扰了。”
孙观端上来一大盘元宝,在场人见者有份。
老百姓能从官府手里拿到钱的概率,几乎为零,更不必说动荡年代。
陈登此言一出,民心更得无数。
“你们这些当官儿的,真会慷他人之慨。”
小童子肯定没想到平日里秀外慧中的姐姐此刻居然敢冒出这么冲的话来顶撞官军。吓得她连忙躲开,不敢再依偎在尹天香身旁了。
“哪来的女子?敢在官家面前出言诋毁?”
众兵士喝道。
“寿星老上吊,活腻了!”
尹礼一笑,冲着孙观耳语道:“怎么样?我说这女的不一般吧……”
天香冷笑一声。
“哼,诋毁?你们用蒋钦周泰劫来的脏银来打赏百姓,果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大人,让我把这女的抓起来。”
昌豨似馋了一般,冲着尹天香跃跃欲试。
陈登没理他,不疾不徐地冲尹天香微笑。
“姑娘果然是慧眼,不错,这的确是匪徒所劫的脏银。”
“呦,居然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坦白了?”
“是啊,说了实话,又怎样呢?你又能把我何?他们又能把我何?”
陈登指着远远围观的百姓,虽然表情未变,音调却抬高了很多分贝。
“没做过官的你,根本不懂……看上去,你好似能读懂这片大地,可事实上,你是最幼稚的!”
尹天香一时间语塞。
“朝廷每天都有你这小丫头想象不到的恶心事发生,你以为老百姓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懂!甚至比你都懂!可很多人和你们不同,他们,吃不到饭。”
院子里又静得可怕。
“你以为黄巾之乱,是百姓的不满?是反抗?你错了,你才走进过几座城?途经过几座县?给他一个窝头,他宁愿杀了他的哥哥姐姐,他的眼神,就像只野狗,里面没有感情,只有食物。再过几年,他的眼神,像狼,他的哥哥姐姐,就是食物。”
院子里,华佗等人,也和尹天香一样,怔住了。
一个地方士族,居然如此了解大汉江山最角落里的事情。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吃生肉生鱼么?因为我上一次吃到的熟肉,是我从小到大吃的最可口的一顿——从别家买来的人肉。”
富的人,吃的变态,穷的人,吃的变态。
殊途同归。
“孙观,让他们整队开拔!”
“是!”
昌豨推搡了两下蒋钦和周泰,大队伍从院子里退了出去。
从徐州来的这伙儿武装力量,可以说是满载而归,既趁火打劫擒了贼,又捕获大批辎重粮饷。
九江周幼平这号悍匪也浮出水面,不再神秘。
“陈元龙、陈元龙,若无频疾扰身,必是搅翻乱世的一头蛟龙!”
一块块金元宝压在药材上,更显光泽。望着这支渐行渐远的整齐队伍,华佗不禁对尹天香感慨了一句。
天香叹了口气。
“这种人,是比我们深刻得多,经历的多。面上却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着好累呀……难道作为男人,终究是要混迹成那个样子吗?”
“自古成大器者,必胸藏惊雷,面如平湖。”
院子里,留下的是他们的徒然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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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着实是条硬汉,依法就办太可惜了,有没有兴趣加入徐州牧陶恭祖帐下?我主陶谦,文能兴田凿灌,礼佛营商,武能平叛纳勇。你身边这几个人就是曾经亡命北海的泰山四寇,如今跟随我主,一战便杀得黄巾军再不敢贸然进犯徐州。”
出了华佗的医馆,陈登就开始试探着劝降蒋钦周泰。
周泰依旧一个字都没说,表情漠然,倒是蒋钦开了口。
“陈大人真当我们这些山野村夫什么都不懂么,把田地弄得肥沃那是大人你的功劳,修祠礼佛那是他的同乡笮融的本事,商贾发达那是士族财阀糜竺调度的结果,和他陶谦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可如果没有主子的任用,我们三人又如何发挥自己的才能呢?”
“呵,凭你们三人的地位和在当地的影响力,有谁能打压得了?反观他手下那些忠直清贫的官儿,好像都没落了好。我们兄弟俩出身草莽,如今又不逢战事,根本没法像泰山四寇那样建立功勋,到时你主必会轻慢于我二人……”
陈登听蒋钦的话中之意,似乎是有缓,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但身为汉子,低头又不能显得太直接。
陈登笑着刚要继续为二人担保,突然后方一阵大乱。
队伍刚出城门不到一里。
“大人不好啦!有贼寇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