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本以为锦帆贼会大义凛然不计前嫌,与贺齐聊几句,毕竟买卖不成仁义在,而且贺齐如今满身是伤,看上去挺可怜的。
贺齐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山阴贺公苗还是强撑着自己的傲气,说不出那些二人平时都看很鄙视的软话。
其实现场的人,包括鲁子敬在内,都是爽快洒脱的义士,不然几个人也不会那么快成为朋友,可如今不知是因为打了败仗还是怎地,在甘兴霸面前,都显得有些矫情理亏。
匪救了官民,气氛有一点挺尴尬。
于是无人说话。
甘宁还是冷冷地看着贺齐,视他人如无物。
鲁肃发现甘宁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暗道不妙。
甘宁本想狠揍一顿这个昔日的兄弟,但还是没下去手。
作为救命恩人,锦帆贼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过分。
贺齐甚至已经做好了被甘宁揍一顿的准备。
“以后两不相欠,若再让老子遇到,就不是今天这点伤了。”
哗楞哗愣。
甘宁转身跳下船去。
不远处的八百健儿正五味杂陈地向这边。
贺齐倒是比方才平静得多了,这似乎是他所希望的答案。
他知道,甘宁给自己在八百健儿面前留了最后的面子。
而那些雄壮的勇士,也再不属于自己,他们会追随真正合适的主子。
没有什么所谓的信仰,只有很现实的羁绊。
这次算真的彻底脱开贼衣了。
铃声渐渐听不到时,贺齐长叹一声。
“你们两个是不是再不能做兄弟了?”
鲁肃问道。
“啧,这世上到底什么算兄弟?”
贺齐不禁冷笑。
“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有架一起打,刀来上前挡。”
董袭一边用布缠着伤口一边喃喃答道。
“那是小孩子之间的感情。”
大家已分不清贺齐到底是恨甘宁重色轻友还是自己想重正贺家大公子的前途。
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友谊这种东西,很微妙,人心,更无定。
无论哪种选择,都是对的。
有的人活着,顾虑着后世,艰难地向正道妥协。
例如会稽的贺家族辈大姓。
有的人活着,只想逍遥今生,哪管什么来世,后人说。
例如巴郡的弑杀草莽和九江的混沌游侠。
这时,被许褚击晕的山越大头领苏醒了过来。
“你叫什么?从哪来的?”
董袭用戟抵住这壮汉的喉咙。
“呃...俺叫费栈,从丹阳来的。”
“你知道这是谁的货吗?就敢劫?”
“我是最强的山越将…劫掠哪一家,从来不考虑。”
贺齐笑着摇摇头。
董袭的戟稍稍往上给了点力道。
“别…别杀我…我知道你们要找的贼寇是谁。”
“哼,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信息对我们已经没有价值了…”
董袭扭曲地一笑,可急坏了这个叫费栈的家伙。
“我还知道他们在哪!”
一旁坐着的贺齐听了,强挺着从石墩上站起来。
“说!你说了我就不杀你,还会收留你们!”
费栈听了,却并没什么欢喜。
鲁肃看得出,这人是惧怕周泰蒋钦的,不然加入官家的机会对他们这种原住民匪类来说,是千金难求的。
“快说!”
“……他们就隐居在谯县一间叫‘九江坊’的酒楼,周泰和蒋钦就是那间酒楼的东家。”
几人不禁仰天瞪着眼。
半个月前他们正是在那里彼此喝酒相识。
这也许就是命运的讽刺。
“妈的,这伙儿人原来一直在眼皮底下。”
董袭收起了抵在费栈咽喉处的戟。
“看来也是义贼……”
鲁肃叹道。
“妈的,义贼怎么还劫您的货?”
董袭不满地说道。
“有一颗行侠仗义的心,不代表就有细辨是非的头脑。”
“事不宜迟!马上去九江坊!”
贺齐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
“既然漏了身份,我看他们不会回酒楼了。”
宅心仁厚的鲁子敬此时却没什么追讨的欲望了。
“机会难得,蒋钦被甘宁打伤,应该走不快的,再耽误功夫,贼寇可能就出城了…你们也见识到这些贼寇的战力了,若不抓住这次机会……”
董袭见贺齐操着一副重伤的身子骨,还不甘心地往前一步一步捱着。
“得得得,我去找找,你赶紧回船上!”
于是鲁肃带着几个人护送贺齐和许氏兄弟上了船慢慢沿着涡河飘流。董袭带着剩下为数不多的能战者赶回县内市集。
果不其然,待他们返至谯县,迎接他们的九江坊,已变为熊熊大火中的断壁残垣。
“******!卷得够干净的!”
-
涡河的一夜血洗和九江坊的炽焰,依旧没有影响第二天谯县内外的熙熙攘攘和人畜奔流。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城门前的一堆白骨上。
瘟疫的猖獗还是不亚于强盗贼寇。
于是,一大早开始,县内生意最好的便是城南这家医馆。
“甘大哥,又来看尹姑娘啦?”
听到了铃铛的声音,院子里的小童子笑着回头寒暄。
小童子并不是对所有来访者都笑得这么甜美——这两天,他背着师父接了甘宁不少的元宝。
“呵,是啊,她怎么样了?”
“气色看着不错,但好到什么程度我可不敢乱说,您还是进去问师父吧。”
“辛苦。”
南方气候阴冷潮湿,很多迎面走过的病患都打着哆嗦。而在看到甘宁那猎人不猎人,海盗不海盗的嚣张打扮后,更是把头低得半张脸都躲进了袄子里。
由于尹天香每日要受三针——早、中、晚各一次,于是甘宁索性让其住于医馆内。
甘宁来得很早,轻轻扶开门。
天香还在床上温婉而卧,嘴角轻扬,似沉醉于美梦。
外面突然传来了嘈杂的人言与马嘶。
甘宁不爽地把门关紧,往外走去。
医馆的格局和张机的差不多,都有陈满药材的大杂院。
“慢一点!往里抬!”
“哇,病得不轻啊,脸红得下人噢......”
“好像是原来东阳的县令,元龙大人。”
“没错!是他,刚赶到…哎,这么好的父母官,怎么一下子就身染恶疾了?”
从马车里抬出来的男人面红似火,已经没有了知觉,如死了一般。
马车周围有很多兵丁。
后面还陆陆续续地跟着各色衣着的侍从。
第一个从马车上跳下来的人直奔向院儿内。
“师父!”
里屋出来一位白衣中年人,皎洁的袍袖上杂乱地布满不同深浅的血渍脓浆。
“樊阿?你怎么来了?”
华佗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上前手摸那患者的脸,又迅速号了一下脉,神色泰然了不少。
“师父,这位是东阳县令陈登陈元龙大人,弟子无能,解不了此疾!只得引官家来到师父这里。”
樊阿是华佗弟子中最好学也是最热心的,所以跟着赶了过来。
“嗯,好在你们来得及时,若再晚三个时辰,陈大人则休矣。”
“啊…谢天谢地…那请神医尽速救治吧!”
护送的兵丁七嘴八舌道。
“诸位莫慌,先去准备十二个脸盆来,我这医馆规模小,拿不出这么多。”
众人听罢相继散去。
樊阿也要去跟着帮忙,却被华佗叫住。
“你快去配置驱虫药,一会儿陈大人就要吐虫子了。”
“驱虫?这……”
治病要用杀虫剂,樊阿自然无法理解。
“陈大人,是不是几个月前受徐州牧陶谦加封了典农校尉?”
“听说是。”
“我估计,是他受任后常深入田间思量谷物种植,而不小心染了一种虫病。”
“原来如此。”
未知的大自然,需要去长年累月的适应,若方法不当,很容易身染怪疾。
前人撒种后人收,除了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等等这些流传后世的名医,还有无数为恪循医道,却献身于山间原始密林的济世先辈。
华佗说话间并没看着樊阿,而是前前后后地抓取着药引,然后又进了里屋,对他原本正在医治的人抱歉道:“实在对不住了,请恕病有缓急,劳烦二位在此多待一会儿,等我处理了那位大人的急症后,马上继续为这位好汉医治腿伤。”
华佗一躬到底,然后便匆匆唤童子到院子里配合他煎药去了。
里屋的周泰和蒋钦对视了一下,又望了望门外乱哄哄的官差与家丁,略感不安地选择了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