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年轻人啊,定力不足,可惜了一身武艺,未能兴邦安国,却死在一株假牡丹下。”
阎忠不禁唏嘘,端起酒,一饮而尽。
“师父你看!”
眼尖的天香立刻叫道。
张机顺着尹天香所指观瞧,竟然又有一个人大步朝着那诡异的茅草屋走了过去。
天已经黑得不是几支火把就能照亮的了,而他还穿着黑长衫,个子高高,体形消瘦。
简直像个幽灵一般飘了进去。
这个人貌似是来得比较晚的——这几间茅草屋已经被塞得没有位置了,很多行往商客为了确保自身安全,甚至不由自主亮出家伙横眉瞪眼地守住门口来抵御当地贼匪。于是晚来的人碍于这股气势,只能暂时坐在外面的树桩或大石块上忿懑。
出门在外各顾各,拒人于外已经是本分。所以阎忠这种人能成为凉州名士,是需要随时承受引狼入室的风险的。
“师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天香?你是说刚刚进去的这个人吗?”
“不是,我总觉得今天逃难者不少,而异族匪徒却基本没怎么出现......”
阎忠听了,放下了酒碗。
“你的意思是?”
“如今这里人越聚越多......”
简直如瓮中之鳖。
屋内一时间没人说话了。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阎忠才感觉自己太放松警惕了,须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么多年了,家乡的土包子也学奸了。
大家赶紧鱼贯而出。
坐在门口紧盯对面屋子动向的庞德被这一景象弄得丈二和尚。
“你们怎么了?”
“噜噜噜——!”
就在大家刚走出来这一刻,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了怪叫。
“什么声音?”
张机急忙问向阎忠。
没等阎忠回答,天已经被火把照得半亮。
这几座茅草屋顷刻间被围得死死的。
“好厉害的氐人,难怪他们白天大肆叫喊造反,却雷声大雨点小,为的就是把流民折腾在半路,又不至于不让来往者打退堂鼓,就这样似有似无地折腾到天黑,最后大部分人都会被集中到这片荒村附近。”
“看来是蓄谋已久了!”
“弟兄们!我了解这帮狗急跳墙的人,他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落到他们手上,比死还难受,我见过的!”
“跟他们拼了吧......”
“......”
“那你们一个个还婆婆妈妈戳在这里干什么——?”
庞德见身边这些保镖商客,虽然抽出刀剑,却依旧战战兢兢在原地磨叨,不觉烦从心起,索性自己先举刀朝着氐人队伍冲了去。
这么多孬货,终于有人先动手了。
不就是打仗么,一点都不干脆。
顷刻,就多了两具尸体。
“噜噜噜——!”
氐人被这虎入狼群的家伙弄得一时间还真乱了阵脚。
没人挡得住,血流喷溅,东倒西歪。
毕竟只有庞德一个,这突如其来的危机马上就解除了,由于准备充分,四周已经被拉好了机关,防止漏掉目标。急进的庞德一下就被绳子倒吊到了树上。然后脑袋就挨了一闷棍,昏了过去。
庞德的鲁莽情绪和孤立无援的结果,那些畏畏缩缩的人要占一大部分责任。
“还有谁?”
氐人中领头的冲到人群正中央,手起刀落,砍死两个保镖,其他人立马乖乖缴了械。
“我叫木洛!”
旁边一个爪牙赶紧跟着吼道:“见了我族大将军,还不下跪?”
早就有人因为腿软先半卧了。
阎忠示意身边的张机师徒:“好汉不吃眼前亏......”
只有先跪了。
木洛冲着这些矮下去的头,引吭怒喊:“你们汉人有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难道我们氐人就是天生野种?呸!官逼民反,我们和羌人一样,拥有上等的血统,不会永远让你们骑在头上!”
似乎是造反有理。
“今天大家好好聚聚,更热闹一些。来人!给我支起油锅!”
围得死死的,再无活路了。
这木洛用刀环指了一下,然后问旁边的随从:“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吗?”
“老大,您妹妹和妹夫呆的那间草屋刚刚又进去了一个大个子,到现在里面还没人出来!”
“什么?”
木洛往草屋望去,里面还闪着灯火。
“妹妹!”
“妹妹,你们怎么还在里面?快出来!所有汉人已经全部落网了!”
无人应答。
“将军,是不是被后进去的那个人......”
啪——!
说话的人立马挨了木洛一巴掌。
“我用你在这乌鸦嘴?”
夜半三更,虽说灯毬火把很通明,但之前发生的事情还是把这个屋子的情况弄得很诡异,这些氐人也并不都是天生豹子胆,所以一时间没人敢轻易进去。
“里面的人,给我出来!”
“妹妹——!”
黑云遮月,火苗弱闪。
又过须臾,终于有一人缓缓从里面走出。
就是最后走进去的那个黑长衫。
氐人们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刚刚挨了巴掌的家伙赶忙举起火把朝向那个人,将其轮廓照亮。
很普通的一张脸,没有任何威胁性。
但是镇定得足以让在场者毛骨悚然。
“你看不见你周围的人吗?还不给我跪下?”
“装神弄鬼的家伙!我妹妹呢,怎么不出来?你把他怎么了?”
来者轻蔑一撇嘴角。
“哼!我堂堂段公的外孙!要我给你们下跪?”
氐人们一时间怔住了。
“阎大人,段公是谁啊?”
尹天香小声问阎忠。
“朝廷太尉,段熲,凉州三明之一,久居西戎,在此地的威望极高。”
那人接着便怒不可遏地环视了一下这群半晌没作声的氐人,继续说:“段公下令要我镇压你们这些氐族,我死命不从,因看到你们这些族人常年饱受压迫煎熬,于心不忍,便毅然深入这不毛之地,团结各族。这样外祖父怕伤及到我,如今也不敢贸然下令镇压尔等。若真的反目成仇,连那羌胡鲜卑在段公眼里都为草芥,你们呢……”
没人敢答言了。
“为保全尔等狗命!我会同各族落,回禀上表死谏,段公纳我言,答应收编你们入军。可没想到本人这些天来疲于本命,换来的却是尔等的愚不可及!我心灰意冷,打算饮下你妹妹所准备的毒酒自尽,没想到你妹妹得知我身份,让其手下把我按住,而她,抢过我的毒酒……”
说着,举起了手中的酒碗,作喝状。
里面的确有清亮的酒水,反射着星星火光。
“反正也是一死,我不想欠你们的。”
木洛一听,可慌了,这人真一死,麻烦还大了。
“大人别激动!”
木洛赶紧冲上前去,抓住那人的手腕。
这黑长衫并不晓武艺,身体也不很强健,自然是拗不过木洛。
“你这无知无畏的傻子,别拦我,我不能让你妹妹白白死去。”
我不杀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中负此人。
“可是你死了,我们只会有更多的人遭劫啊!”
木洛变得哭腔了。
黑布衫的眼睛依旧坦然而觖望。
“这酒......必须要有人喝......”
木洛的脸已经胀起无数条青筋,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好!那我喝!”
木洛把酒杯抢过,回身冲着部下们。
“为保全大人,我木洛今日饮此毒酒,你们要牢记段公外孙的大德,日后大家再不用苟且偷生,东躲西藏了!”
说罢,一饮而尽。
世事无常,现在大家已经成为准军人了。
“大人,既然酒已尽了,你再不能寻死!”
“......”
“大人!你说句话啊!”
“……你们速速散去,别再声张,我明日回府,复命后,我亦不想再独活......”
“都听到了吗?弟兄们!我们...可以安心回家啦!我们也要参军报国啦!呃...大人...你的恩...情...我族人一定记得。”
毒性已经在木洛身上发作了。
氐人们赶忙上前,扶住木洛。
“大人……记得…”
火把堆如释重负地匆匆散去。
黑布衫走到阎忠面前。
阎忠还傻跪着,一时间还没接受得了事态的扭转。
“阎大人,能请在下喝杯酒吗?”
阎忠被这个坦然自若的大个子扶起。
死中得活的数十条人命,这才呼啦呼啦站起来,尽力拍掉被氐人留在身上的极度恐惧。
天香和张机赶紧把还吊在树上的庞德弄下来。
“师父,他怎么样了?”
“他只是一时昏了而已,不打紧……我们赶快取血!”
正巧庞德方才砍死了几个氐人。
濒临绝境的一遭又变成了好事,这次的危险旅程也可以提前圆满结束了。
——
草屋内。
“哈哈,没想到大人……”
“您且慢,我可不是什么大人,我就是一个过路的。”
“你不是段公的……”
“呵呵,段颎已经死了几年了。”
“死了?”
“就算他没死,你认为他的外孙会吃饱了撑的跑到这种地方来?”
阎忠盯着这个说话一点一点往出挤的人,急不可耐。
“那这是怎么回事啊?”
“没怎么回事,我就是个进京赴任的过路人,方才见茅草屋里的人已死,自己的干粮也吃光了,他的没人吃也是浪费……不过屋里的酒被那女人下了毒,我没法喝,这才来您这儿讨一碗酒解渴。”
阎忠听得云里雾里,这人就好像也是和自己一样不了解情况似的。
“来人来人!快给这位恩公拿酒。”
阎忠心说,不就是喝酒吗,看来不喝个痛快,你是不会说个明白。
“别别!我喝了这两碗就走,不敢让大人再破费了。”
“什么?你这就要走?”
尹天香和张机扶着庞德才进屋——血没白流,昏得也算有价值了。
阎忠并没倒出空来恭喜,现在得留住这个人问明白来由。
尹天香笑着冲这人施礼:“多亏了您,我们才能幸免遇难,免遭毒手!”
“姑娘莫要谢我,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自己性命。”
“可您刚才还要死要活的……”
尹天香还想继续问,那人喝完酒,已经站了起来。
“我劝各位也和我一样,尽速离开此是非杀机之地。
“记得,往东走。”
阎忠到现在的感觉就是,越谈越迷糊。
“杀机?他们的头领都喝了毒酒死了,还能有什么杀机?”
那人淡淡一笑。
“毒酒是他们配出来的,所以肯定有解药,所以方才这些氐人离去得很匆忙,假装想以死来博得感动和同情,他们断不可能如此舍生取义,包括屋子里那个女的。”
“可是老夫是要西行返乡的啊,阁下叫我往回走,这……”
庞德还昏着,张机和尹天香也是不便立即返程。
“既然喝了您的酒,那在下就赠您一言,大人乃凉州名士,若再赴西,必遭叛党利用胁迫,晚节不保。”
黑布衫讲完,便作揖离去,消失在深夜的幽冥中。
后来,没听劝的阎忠,果然被韩遂、马腾掳去,架为叛军傀儡首领,因不愿助纣为虐,愤恨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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