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这才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起初和刘协预料的一样,王允之所以将吕布请入府中,也是为了劝说他不能再冲动行事。吕布满口答应,甚至还主动提出留在王允府中,这倒是让他大感意外,但仔细想想也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谁知第二日一早便又听到了消息,城外驻守的军队趁夜袭击敌方军营,双方至今仍在激战中,胜负未分。
王允大吃一惊,吕布就在自己身边,又是何人如此擅作主张。
王允听到这里消息后,立刻拉着吕布赶到城外,才知道擅自出兵的竟是他亲自任命负责守卫的李肃。王允看了吕布一眼,吕布却不语,只是望向别处。王允皱眉,问道:“奉先,你老实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吕布迟疑了一下,心知终究是瞒不过的,索性直言。然而他刚要开口,外面便传来了新的战报。出乎意料的是,李肃竟偷袭成功,大胜而归。还抢占了西凉军的几处营寨。
王允有惊又喜,一时间也顾不得责问,跟着吕布便去迎李肃了。
李肃见到吕布,当即下马,单膝跪地:“将军,属下听了将军的连夜杀出,西凉军始料不及,全全溃败。”李肃铠甲上还沾着血,脸上却有止不住的喜色。
吕布一听也是大悦,拍着他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一次你立了大功,我一定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封。”
李肃跪地称谢:“多亏将军良策,属下不敢居功。”
“等等。”王允却在这时开口,眉头紧蹙,“李肃,你擅自带兵进攻,可知何罪?”
李肃一愣,当即道:“属下知罪。”
然而吕布却在这时制止,笑着对王允道:“这都是我的主意,不光他的事。再说了这场仗我军大获全胜,那营中的伏兵根本就是虚张声势,只要赢了就好,王大人又何必太过在意细节?”
王允依旧皱眉:“奉先啊,这一次是你们的运气,需知有些事可一不可二。下一次你们若再如此,恐怕也不会有这么好运了。”吕布面有不悦,“王大人,你做事就是瞻前顾后,什么也不敢,才会什么也做不了。”
王允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也一时间语塞。只能叹了口气,再三告诫他不能再这样了,然而吕布只是一笑,听没听进去也很难说。
王允说完叹了口气,刘协也不禁沉默。其实吕布也并非全无谋略,至少这一次他还是骗过了王允。不过私下里命人出兵,这样做实在是危险。正如王允所说,一切不过是侥胜而已。想那贾诩也是太过聪明,在营中设了疑兵,寻常有智谋之人定不会贸然进攻,偏偏他遇到了吕布,鲁莽之下竟也弄巧成拙。不得不感慨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正如王允所说,贾诩一旦摸清了吕布,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只是刘协心中还有疑惑,西凉军人数应不少,既然营中是虚张声势,那么他们的兵马究竟又去了哪里呢?
刘协本想再问,但见王允一脸愁容,料想他也定然不知,因此话到嘴边也就收了回去。
“爱卿,吕布莽撞,如此下去恐怕也不是个办法。”刘协开口。王允眉头更紧,“陛下所言甚是,只是如今李郭二贼就在城外,因此还不得不仰仗他。“王允忽然压低了声音,”不过陛下不用担心,一旦此事过去,臣便会想办法。绝不给陛下留下祸患。”
刘协隐约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什么,望向他,王允却是淡淡一笑:“陛下放心,臣并没有忘记和陛下的赌约,到时臣自然会请辞。不过在此之前还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让臣再为大汉效一次力。”
“这个......其实爱卿大可不必如此。”刘协有些犹豫,他并非是想罢了王允的职,只是不愿见他专权而已。
王允一笑,刚要开口说什么,忽然有探报闯入,惊慌失措的大叫“不好”:“陛下!陛下!城外出事了!”王允一听也是大惊,自己不过才离开一会儿,怎么一转眼就出事了。慌忙问道,“怎么回事?你快说!”
“西凉军......西凉军......”探报喘了几口粗气,一句话硬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急得王允直跺脚,伸手便要去抓他,“你快说啊!”刘协拉住他的手,“别急,让他先缓缓。”
果然没过多久,那人便缓过劲来,立刻道:“吕将军败逃,西凉军马上就要攻进城了。”说完一声痛哭,伏倒在地,“请陛下下令迁都吧!”
刘协一愣,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倒在了椅子上。
王允也是大惊失色,却很快回过神来,抓起探报的前襟,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竟生生的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我问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吕布好好怎么会败逃?城外驻军少说也有几万,怎么会败得这么快?”
王允面色凶恶,完全不复平日儒生之态。那人一件也吓了一条,慌忙以最快的方式将事情讲述了一遍。原来就在王允应召入宫后不久,西凉军便忽然有人来叫阵。吕布本打算避战,谁知对方竞派一群人在阵前大骂。
刘协听到这里,也大致猜到,以吕布的脾气,自然是受不得这么一激的。
果然吕布亲率兵马迎敌,谁知敌军一见他出来便向北边逃散,吕布受辱本就气郁难诉,因此也就穷追不舍。岂料最后被敌军引到了一处山谷,围困于其中。手中将士一概折损,吕布也是凭借着自身的武艺,还有胯下的赤兔马才得以逃生。
刘协顿时明白,难怪地方军营中不见兵马,原来都事先埋伏在这山中。而那平日里所谓的颓靡消极之气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寻常人最多不过想到有埋伏,却很难想到埋伏并不在营中。看来这贾诩果然非比寻常。然而刘协很快意识到此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敌军转瞬将至,而他也是危在旦夕。转而望向王允,却见他陷入了沉默。
“爱卿,爱卿......”刘协叫了两声,王允却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望着刘协满脸的疑惑,忽然拉着他手,“陛下,请随臣来。”
“你要带寡人去哪里?”
王允不答,只是打着他,走出了宫殿。
6
这时刘协第二次站在城楼上,虽是在长安,却也寒风阵阵。
脚下依旧是一片肃杀的铠甲,唯一不同的时,此刻他们的目光是落在城楼上的。
刘协觉得有些害怕,但见身旁的王允,斑白的须发随风飘舞,布满沟壑的蜡皮肤上,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刘协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勇气,心中的畏惧也消散了许多,直视城楼下的千军万马。
只见两人策马当先。两人身高相符,只是一人要干瘦许多。干瘦那人是李榷,而另一个则是郭汜。只见李榷那人手握八字胡子,手握大刀直指城楼,大声道:“陛下!臣等并非是要造反,只是有奸佞在朝,不得不为陛下除之。陛下请放心,只要这奸佞一除,臣等便不会再害陛下性命。”他虽未明言,但刀锋所指之处,已然指向王允。
刘协心知肚明,看来他们也知道是王允不许他们归降朝廷。
这时,郭汜也开口,大声道:“陛下只要交出奸贼,臣等即刻收兵。”
刘协看向王允,只见他神色如常。交出他可保性命,然而交出他,他又必死无疑。刘协顿时陷入了格外艰难的抉择中。然而王允却始终注视着城下,目光平淡的让人觉得不安。
这一次他必须自己做决定,再无人能帮他。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气氛也变得更起来。郭汜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再次催促:“请陛下快些决定,我这三军将士可已经等不及了。”说完竖起五根手指,“臣再给陛下五声时间,臣数到五,陛下若还不能决定,就别怪臣等无礼了。”说完也不等刘协回答,便开始数了起来。
三军一片寂静,只余他的数说声,在半空中飘荡。
“一。”
“二。”
“三。”
“四。”
......沉默,依旧是沉默,刘协的手心却已渗出汗珠。再看王允,却见他依旧是一脸平淡,而紧接着这最后一声也跟着响起,“五。”
郭汜见城楼上还是没动静,抬手便道:“三军听令!准备攻城!”
“瞒着!”刘协大喊一声,顷刻将所有的目光汇集在自己身上,郭汜又一挥手,说了句“停”,接着便要听刘协的决定。
这时,王允也转过头望向他,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决定。
刘协咬咬牙,却始终觉得张不开嘴,即便张开了要说话也是困难万分。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的瞬间,王允却忽然笑了起来。刘协一愣,接着众人也都看向了他。
“李榷、郭汜。”王允叫着这两个名字,言语中却毫无惧色,“你们可说话算话?只要我一死你们是否就不为难陛下和其他人?”
“那是自然。”郭汜道,李榷也跟着点头。
“好!”王允拂袖便去,大叫一声,“开城门。”只将刘协一人留在了城楼上。
刘协愣了一下,听见城门打开,摩擦着地上石粒的声音,忍不住往城楼下望去,果然看见王允只身一人走了出去。刘协想叫住他,然而刚一开口,便听李榷一声令下,接着便有士兵围过去将他抓起来。王允只字不言,也不放抗,任凭他们将自己绑起来。
这时李榷又道:“来人啊!随我进城,将其余党一网打尽,三日后菜市处斩。”
刘协心中一惊,慌忙跑下了城楼。心中的慌乱,似乎害怕晚了一步就救不了他,虽然事实正是如此。当他跑下城楼时王允正被两个士兵押送着离开,与他擦身而过。刘协愣了一下,忽然转身抓住了他:“等一下。”他忽然抬头,分辨道,“王允对社稷有功,可否饶他一死?”
李郭二人的目光再度落在他身上,李榷语气不善:“难道陛下想包庇一个逆贼吗?”
刘协刚想开口再分辨,却听王允叫了声“陛下”。遍布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的笑,如同干涸的荒漠中吹过的一阵风。他只摇了摇头,刘协不肯松手,注视着他的目光。王允虽一字不语,但刘协却看得出他要说什么——凡事以大局为重。
“陛下,放手吧。”见他沉默,周围又是虎视眈眈的西凉军,王允忍不住开口说道,“臣只能陪陛下到这里了,今后的一切还要靠陛下自己啊。”
刘协明白他话中之意,眼中已是泪水纵横:“太傅。”他忽然唤了一句,久违的称呼。王允又是一笑,笑容中顿声一种暖意:“多谢陛下。”陛下虽未说出口,但他已知道了陛下的选择。陛下终究还是不够狠心,不愿为江山而交出他。仅凭这一点,即便是死,他也无怨无悔了。
刘协缓缓松手,士兵立刻带着王允离开。
刘协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对李郭二人说道:“你们要杀他可以,不过寡人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李榷诧异。
刘协紧握着拳头,神色顿时变得坚决起来,只听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寡人要亲自监斩。”
话音一落,四周顿时一片寂然。李榷与郭汜对望一眼,最终相视一笑,回答道:“便如陛下所愿。”
7
东汉初平三年六月,李榷郭汜攻占洛阳,王允及其族人尽数被诛。李榷等命帝大赦天下,封李榷为扬武将军,郭汜为扬烈将军。九月,李傕改封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假节,郭汜改后将军,与之共执朝政。
刘协是亲眼看到王允行刑的,王允微笑着望着他,刀斧手大刀一挥,顿时血溅三尺。而这一次,刘协始终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一幕。
“太傅。”他低声唤了一句,紧握着双拳,将满腔的愤怒与泪水都化作了勇气与决心。
未来的路还很长,如今已再无人能帮得了他,而他也不得不选择独自去面对。从他选择亲自监斩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不再逃避。他在心底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自己会回到洛阳,会为他报仇,会守住自己在意的一切。
他抬头仰望苍穹,碧蓝一片的天空,已在一片水雾下朦胧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