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一个村,因为村边有一条大河挨村而过,所以叫作大河村。大河村里有百十来户人家,家家务农。村东头有户人家,背靠一座小丘,院门口左边一棵柳树,右边一棵槐树,门前不远处就是大河。有略懂风水的人都说这家风水好,后面这座土丘正像一个椅背,两边两棵树就像两个扶手,合起来一看,正是一张官椅。这样风水人家,是要出做官的。这户人家姓王,因为门口有两棵树,就被村里人叫做槐柳王家。这槐柳王家世代务农,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当然也没有出过一个当官的。到了王老爹这一代,积累下一些资财,被村里的传言弄得心里痒痒的,想着天底下没有凭空掉下来的官做,就是家里有做官的风水也要子孙走这条道才行,于是憋着一口气,一定要在举业这条道上博一博,就花钱请了一个先生,在家教授他最小的一个儿子。这家里一共六个儿子,这最小的一个家人就叫他六郎。前面五个哥哥都各自成家立业,务农的务农,经商的经商,只有这一个最小的儿子,王老爹成天守着他,叫他念书,将来可以考科举做官,光宗耀祖,也不枉费他家这么好的风水。这王六郎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十二岁就进了学,后来到省乡试,又中了举人,一家子就如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般得欢天喜地。那王老爹一心要子孙上进,改换门风,就千方百计地凑足了盘缠,叫六郎上京会试,指望他一朝高中,全家添光。
王家有个远房表亲,是在县城里开生药铺的,正巧要到北面去进药材,王老爹就托他家带着六郎一道上京,相互好有个照应。那家姓施,有个儿子叫做施良,按辈份是王六郎的表哥,这回施家上京进药的就是他了。两家说好了日子,前一天王老爹就备着一担礼品,雇了辆骡车拉了,同六郎一道去县城,投奔施家药铺。当晚施家宴请王家爷俩吃了晚饭,留着住了一晚。第二天,王六郎就随着施家的骡马队上京,王老爹直送到城外,叮嘱他一定要安份守己,切不可三心二意,还拜托施良一定好生照应,唠唠叨叨说个不了,那施良急着赶路,一再催促,王老爹和六郎方洒泪而别。王老爹自回村里不提。
王六郎从小就在村里,没大出过远门,最远的一次就是去省城应乡试,那一回也是家里请得先生带着去的,考完试就回家,也没多逗留,所以并不曾见过多少世面。这一次进京会试,就像那乳燕离巢,即兴奋又忐忑。一队人马晓行夜宿,不出意外,月余便可到京。施良到过多次京城,熟门熟路,一路上对六郎也颇为照应。他们带了十来匹健骡,驮着山东出的药材及特产等物,预备运到京城卖了再换北地的药材。另外还有一辆车,施良自驾,还有两匹马,二名伙计,每人骑着一匹,一前一后,押着骡队。施良就邀六郎与他同坐车上,长日无聊,二人就天南海北的闲聊。六郎只是一个书呆子,没什么见识,故而说得少听得多。那施良就不同了,从小就跟着家里学做生意,天南海北的也到过不少地方,听过许多趣闻,一路上便只听他一人口若悬河,涛涛不绝。六郎没到过京城,自是十分向往,便向施良询问京城的各种风土人情,那施良一心要夸耀自己的见识,可谓是知无不言,还要再添油加醋一番,只听他说道:“至于京城嘛,你没有到过,自然有许多你想都想不到的物事。就说那地方何其大,人口何其多,房屋何其密,已经叫人叹为观止。更兼那三教九流,名色人等,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都出,还有高鼻深目的夷人,你见过么?”六郎听得入神,摇摇头,说:“没有,听说过,没有见过。”“嗐,你成日在家读书,哪能见过呢?我就不同了,我们做买卖的人,第一就是要和许多人打交道,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夷人,不要说见过,我还同他们做过买卖,什么时候有机会叫你见识见识。”六郎听了高兴,连连说好。那施良又继续说:“一到京城,你首先就体会一个大字。光城门就有九座。咱从正阳门进城。那城楼高得光城台就有五六丈高。走进去两边大街就有好几百条,若是那认不得路的,早上从住处出来,晚上回去找不着的也有。就拿咱常去的棋盘街说吧,那个人多得,你若不紧跟着走,走散了就找不到了。店铺更是多得不计其数,卖什么的都有,凡百货物,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得六郎一楞一楞的。那施良只顾说得高兴,不觉口渴起来,见到路边有个卖茶水的小铺,就叫队伍停下来,休息喝茶。
当下施良,六郎,并两个伙计一共四人就走到铺子门前,在一张方桌前坐了,那倒茶的小二也勤快,连忙走过来招呼。拿一方抹布把桌子打抹一遍,一面将四只茶碗摆在众人面前,一面问道:“不知四位客官要什么茶水?我们这里上好的有龙井,碧螺春,次点的有玄米茶,大麦茶。”那施良也不问六郎,就对小二说道:“不用什么茶,白开水给我来四碗。”那小二忙着介绍店里的茶水,正说得起劲,冷不丁施良只说要白水,眼皮一翻,说道:“白水一文一碗。”说完接过施良丢过来的四文钱,从里面端出个茶壶,放在桌上就走了。施良冷哼一声,说道:“这种路边店也有好茶?真是笑话!”说着自己拿起茶壶给众人一人倒上一碗。一名伙计喝着茶,说道:“瞧瞧那脸色,真正翻脸比翻书还快。若是遇着那喝龙井茶的,不定怎么殷勤呢。”六郎一边喝水,一边听他们叽叽咕咕,觉得甚是有趣。四人正喝着水,大路上来了十几个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在茶铺前面停住,下了马,问店家讨水喝。那店家一看来人,忙忙得招呼小二给他们倒水,那些人匆匆喝完就要上马走人,也不给钱。那六郎在旁冷眼看得清楚,就问道:“奇怪,为什么我们喝水就要一文一碗,你瞧瞧人家,喝完就走,也没给钱。”那六郎不知底细,问得颇大声,施良听了直叫他住嘴,不要多事。谁知偏偏就叫那伙人听到了,其中一个像是为首的,也不急着上马,径直走到六郎桌前,把拳头朝着桌上砰得一擂,震得茶壶茶碗咣咣响,把六郎吓了一跳。只见那人双眉立起,两眼圆睁,朝桌上众人扫了两扫,问道:“方才是哪个说话?有甚意见?”六郎红了脸,也不敢搭腔。倒是施良久经江湖,连忙得出来打圆场道:“这位爷爷不要生气,我的一个伙计初来乍到,不会说话。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不要计较。”那边店家也赶紧过来帮腔,好说歹说,那人才撂下一句:“这次本爷爷有要紧事办,暂不和你计较,以后要识相点!”说完又把桌子擂了一下,才上马扬鞭而去。待那伙人走得远了,施良一众人等才长舒一口气。那六郎方才没敢吭气,这回子见人走得远了,开口道:“难道我说错了么?白喝水不给钱还那么张狂,这是哪门子的王法?”不等施良说话,那店家摇着头,说道:“这位小兄弟,我看你年纪轻轻,没出过远门吧?方才那伙人一看就不是正路上的,得罪不起,多一事不如省一事。”那施良也开导他,道:“你初来乍道,什么都不懂,以后千万不可如此多管闲事。”到此时,那六郎才省悟,那伙人原来是不干正经勾当的,吓得把舌头一吐,直后悔自己多事,好在有惊无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