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涂师爷走得远了,刑捕头拍了一把沈麟生,问道:“看不出来啊,你什么时候成了胡大人的座上客了?那荷园当真是你修的?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不然也不用一上来吃那只铁公鸡的排揎了。”沈麟生一笑,说:“我何偿说过我是胡大人的座上客?是那只铁公鸡自己说的。至于这个园子嘛,是我师傅修得,不过,我那会儿正跟在他后头做小工,说是我修了的,也不为过。”刑捕头听了哈哈大笑,说:“老沈啊,看不出你还有这种本事,你不去做篾片相公真是屈了才了。”沈麟生因为无意间得了这样一笔好处,就封了三两银子给刑捕头,算作他的介绍费,另外请刑捕头一道去吃酒,好好叙谈叙谈。此时已是日落时分,两人就一同走进一家小酒馆。这家小酒馆门面不大,里面有四五张桌子,外面也摆着二三张,卖茶也卖酒。门口还支起一只炭炉子,烙些饼卖。门楣上挂着一只幌子,上写“德兴”二字。柜台后面坐的便是老板娘了。来往的客人三教九流的都有,热闹得很。刑捕头二人走进酒馆,小二就把二人让到一张空桌坐了,泡上两碗大麦茶。沈麟生也不喝茶,叫小二先切二斤牛肉,外加一壶酒,快快的上来。其余的看有什么相宜的,再上三四道。小二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就把牛肉和酒端上来。二人就先喝着酒,吃牛肉。刑捕头和沈麟生相熟得很,也不用什么你敬我让的假客套,一路只管大喝大嚼,山南海北地胡扯,好不爽快。几杯酒下肚,话题又扯到了涂大爷的事儿上。刑捕头心里有个结,不太愿意多谈这事儿,打定主意只听不说。沈麟生也不介意,自顾自地高谈阔论:“咳,这个涂大爷,这辈子活得也值了。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不说,死也死得这般风流,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么,‘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这个涂老大,就是做了风流鬼了,哈哈!”说着夹起一大块牛肉送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我说,你不知道,他家里的那支牡丹花,真正可惜了,被送进了大牢,嗐,你是不知道,活脱脱地赛西施,我要是有这样一个老婆,我也愿意做个风流鬼。”说完,咕嘟一声,一口酒下肚。刑捕头听了好笑,说:“你又没见过那婆娘,你怎么就知道是个赛西施?大约又是道听途说。”沈麟生听后摇了摇头,说:“非也非也,我真是亲眼看见的。不过我是怎么看见的,你大约想破头也想不出。”说完嘿嘿地神秘一笑。刑捕头被吊起了胃口,催他快说。这沈麟生说道:“就在沈大爷死前没几天,他府里的屋子漏水,叫我去重新铺一铺屋瓦。我就去了。他府里漏水的正是他的一间书房,我正蹲在房顶上铺瓦,听见底下一阵笑声,看见几个女孩子进了一间屋子。那屋子和我这边本是连着的,我就悄悄跑过去,掀开那顶上的屋瓦往下看,你猜怎么着,正看见其中一个主家太太一样的人,正准备洗澡,其余的都在一边伺候着抬澡盆,拿衣服。那些人准备好就出去了,只留那个太太一人在里边。”“后来的你都瞧见了?我是说,她脱”,还没等刑捕头问下去,沈麟生就接道:“那是当然,我当时还趴在屋顶上,身家性命是顾不得了,只想一饱眼福,老天爷待我不薄,不但叫我看了个里外通透,还没叫人发现。嘿嘿嘿。”沈麟生笑得两撇胡子直抖。“你是说那太太当真是个美人?”刑捕头顾不得吃肉喝酒,一心想要沈麟生说得详细些。沈麟生是想说得再真切些,只是无耐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儿,想说得好也没有几个词藻,听得刑捕头心里头直发痒,很不尽兴。“唉,早知如此。那一天怎么就没多觑几眼,真是的。”“你也见过那小娘子?”沈麟生听见刑捕头如此说,就问道。“没有的事,我没见过。不然我能听你在这儿胡说?”刑捕头赶紧的辩白。“哈哈,你不是捕头嘛,去牢里看看不就成了,有什么难得。”“对呀!”刑捕头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呢!”说完两个哈哈大笑。这边二人吃着,小二又端上来四个菜,一个板栗烧鸡,一个酱肘子,一个老酸菜炖豆腐,外加一道地三鲜。老板因他二个点的菜多,是有钱的主顾,另外又送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盐笋。沈麟生满意地对小二点点头,又给小二几个铜板,夸他会办事。小二千恩万谢的去了。两个人又吃了一回菜,沈麟生又继续说涂家的事:“你说这个涂大爷明摆着是得了马上风死得,涂家人就非要欺负一个弱女子,把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往大牢里扔,真亏他们做得出来。涂大爷在天之灵不知要怎么想。他自己刚死,老婆就被人欺成这样,真是人走茶凉啊。”刑捕头哼啊哈得,也不接话茬,只顾吃菜喝酒。
“你知道吗?”沈麟生继续说:“这人啊,是生是死都是上天注定的。阴间阎王爷那儿都有一个簿子,上面都记着谁谁能活多久,这人的寿数该有多少,是从出生时就定下了。一旦活得差不多了,临到要死得时候,就有小鬼们开始盯着你,专等你活够了数目就把你的魂儿勾了去阴间找阎王爷销账。这个涂大爷,是该着就这几日死的,不会错。”
刑捕头看沈麟生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涂大爷就该着那时候死?难不成你去阴间看过那生死簿子?”
“我怎么能看到生死簿子,这样我岂不是成了鬼了?我是因为听见涂大爷和我说过一件事,所以才敢断定他的大限到了。”
刑捕头一心想知道是什么事,就催沈麟生快说。沈麟生又喝一口酒,夹了块肘子啃起来,还夸厨子的手艺不错。刑捕头看出来沈麟生是故意卖乖,只能耐着性子等,期间还给沈麟生斟了一杯酒。沈麟生啃完肘子,招呼刑捕头把头靠近些,压低了嗓子说:“这件事我一般不和别人说,我知道老刑你胆子大,所以才和你说。要是换作别人,我怕吓死他不偿命。”
刑捕头一听,拍着胸脯,说道:“你只管说,我是在江湖上混惯的,什么事情没经过,老子怕过么?”
沈麟生把头一点,说道:“那回我去涂府铺屋瓦,涂大爷留我吃晚饭,向我说起他遇到的一件怪事。”
“怪事?”刑捕头有些莫名其妙。
“嗯哪。那一天中午,涂大爷正在卧房外面的堂屋里午睡,朦朦胧胧的,听得帘子哗啦一响,抬眼看去,就看到一个人掀帘子进了屋。那人是个女子,用白布裹着头,全身穿得不是家常衣服,而是灰白的縗服麻裙。进了屋就径直朝着卧房里去了。当时涂大爷以为那女的是太太的相好,跑到卧房里找太太说私房话。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啊,那女的明明穿得就是丧服嘛,哪里有穿着丧服就往人家里跑得呢?况且大中午的,又不是正常会客时间,进府也不着人通报,就自己跑进来了么?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涂大爷想到这里,脊背上就有些发凉,心里有些惶恐起来。正在这时,那女的又自己从卧室里出来了。涂大爷这回看清了她的脸。你猜怎么着?”沈麟生说到这里,故意的停下来,吃一口酒,又夹口菜。
“怎么着?是个美人吧?常言说得好,这女人嘛,要得俏,一身孝。这女的大约刚死了男人,要找个爷儿们傍一傍吧?这涂大爷家大业大的,那女的是不是相中他啦?”刑捕头边吃菜边说。
“嗐,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沈麟生瞥一眼刑捕头,又故意压低着嗓子说:“不是的。哪是什么美人呐,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那张脸啊,灰黄灰黄的,没一点儿血色,而且面皮是肿着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到这里,沈麟生问刑捕头,“夏天里汛期一到,那上游里漂下来的死尸你见过没,在水里泡了好些天的,就是这个样儿。”
刑捕头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说道:“看你说的,把好好个人说成个死尸,这会子爷正吃饭呢,不要说的这么恶心。”
沈麟生听了,哧得一笑,说:“你觉得那个东西是人么?那倒未见得。”
刑捕头也笑了,反问道:“不是人难道是鬼么?大中午的,就有鬼敢跑出来,我不信。”说完直摇头。
“底下还有呢,你先听听看。”沈麟生说。
“你说,你说”,刑捕头冲沈麟生抬抬下巴。
“刚才不是说到那女的又自己出了卧房么?你猜怎么着,竟冲着涂大爷来了。涂大爷也真是胆子大,竟然不叫也不跑,就看看那女的要把他怎么着。”
“怎么着?”刑捕头正要夹菜,筷子停在半路,只等他说。
“那女的竟然爬到了涂大爷睡着得罗汉床上,就压在涂大爷的身上了。谁知道那女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身子竟有千钧重,压得涂大爷动弹不得。这涂大爷心里倒是清楚得很,可就是不能动,手好像被绳子绑了,脚也没了知觉似的。这下子把个涂大爷急得,心知这个女的绝非善类,想大声呼救,可嗓子哑了似的,就是叫不出声。那女的趴在涂大爷身上,就把口鼻贴在他脸上嗅来嗅去,把整张脸嗅了个遍。涂大爷就觉得那女人的口鼻冰冷刺骨,寒气逼人。”沈麟生说着,还真把个鼻子抬起来嗅了几嗅。
刑捕头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脊背上似乎有冷风吹过。他不由地回过头看一看,并没有人从他身后经过。
“这个涂大爷也真有两下子,急中生智,等那女的嗅到他嘴边时,他竟然张口咬住那女的不放,那女的被他咬得痛了,大叫着挣扎要跑,涂大爷就是死咬着不松口,只觉得鲜血顺着脸直往下淌,把枕头都浸湿了。这时,屋子外头忽然听到涂大夫人的声音,涂大爷急得大叫有鬼,一松口,那女鬼就忽而不见了。这边涂大夫人听见涂大爷叫唤,跑进屋一看,哪有什么女鬼,还笑话涂大爷,说他是梦里魇着了。涂大爷不信,因为实在太像真得了,就指给她看枕边的血迹。”
“果真有血迹么?”还没等沈麟生说完,刑捕头就急不可耐得插一句。
“哪是什么血迹,是一滩黄水,就是屋顶上漏下的积雨。”沈麟生回道。
“嗐,说了半天就是个梦,我当涂大爷真得叫鬼缠住了呢,真是故弄玄虚。”刑捕头鼻子一哼,老大地不屑。
“这种事你可不好当作儿戏的。你知道吗,那水可腥臭得很,一般屋顶漏下的水就是雨水,是不大会有腥臭味儿的。就这一点奇怪得很。叫我说,涂大爷就是命不久矣。他阳气衰竭,所以才会招惹这些脏东西上身。你看,不久他就死了吧,这可是真的。”
“水里有臭味儿有什么可奇怪的,说不定他那屋顶上有死老鼠或是什么其他的死物呢?”刑捕头反讥到。
“我是去干什么的,我是去铺屋瓦的,如果屋顶上有死物,我能看不到?”沈麟生白了刑捕头一眼。
“那照你的意思,这涂大爷真得是……”刑捕头只说到半截就不敢往下再说,浑身的汗毛倒竖,心也突突地跳起来。
沈麟生也不说话,只是神秘的看着刑捕头,郑重地点了点头。正在这时,旁边的窗户豁郎一声,被风吹开了,吱呀吱呀的乱叫,桌子上头的一个灯笼也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烛火也跟着忽明忽暗起来。刑捕头惊出一身冷汗,脸色也苍白起来。沈麟生看他样子不好,赶紧叫小二来关好了窗,并且往刑捕头的杯里斟上一杯酒,说道:“唉,你看你,我不过就是胡乱说说,你就当真了,真是。”刑捕头一仰脖把酒饮尽,心里觉得松快了些,可涂大爷的死相仍在他脑子里盘桓,长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