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涂府的家丁押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出来,涂师爷和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跟着一道走出来。涂师爷吩咐刑捕头派两个差役先把这女人押到县衙的大牢里去,一面对那位三十来岁的男子说:“你过来,见过这位刑捕头。”那名男子赶忙过来,作了一揖,说道:“久闻刑捕头的大名,如雷贯耳,小弟这厢有礼了。”刑捕头一面还礼一面说:“不敢当,不敢当。这位是?”一面拿眼睛去看涂师爷。涂师爷转过脸对刑捕头介绍:“这位是舍侄。”“原来是涂公子,久仰,久仰。”刑捕头又打了一恭。待二人叙礼已毕,涂家大少爷涂有才就请刑捕头进府里说话。
刑捕头跟着涂有才进了涂府的偏门,穿过门厅,并不进正厅,而是转过垂花门进了内院。他满腹狐疑,立住脚,有些犹豫。刑捕头虽然是个粗人,但当差当得久了,也见过些世面,他知道达官巨贾人家的宅院都分内外院,这内院是女眷们待的地方,是进不得的。涂有才看他扭扭捏捏的,并不跟上来,只好停住了脚,转过身一揖到底,说:“刑捕头,实不相瞒,我父亲昨夜突然暴毙,现在尸首还在卧室里,请您过去看一看,一会儿还要叫人抬到县衙,叫仵作检验。”刑捕头听罢,心里一惊,不知如何作答,结结巴巴地说:“涂,涂大爷死了?这,这是出了人命案了?”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从上任伊始,他就没接到过人命案子,有些不知所措。涂有才一再地催请,涂师爷开了腔:“咳,我说老刑,你和我们先过去看看,我们还有话和你说。”刑捕头只好跟着他们进了卧室,一路上没遇见任何人,涂府的下人们早都被支开了。卧室里的陈设十分华美,看得刑捕头眼花缭乱。涂有才把刑捕头带到卧榻前,榻上躺着的正是涂大爷。只见他两眼上翻,嘴大张着,嘴角沾着干透的白沫,浑身大约一丝不挂,一条被子遮住了下身。刑捕头看着涂大爷的死相,耳边传来涂师爷的话:“老刑,你可看见了,我大哥一定是横死的。我实话告诉你吧,他就是被袁氏那个恶婆娘害死的。”涂有才在一旁解释:“就是刚才送官的那个,她是我爹的填房,这就是她的床,我爹就是死在她的床上!”刑捕头听了,想了一想,说:“嗯,人命关天,这个要等仵作验过才能知道,不过,我听说,有人得了马上风也会……”
“胡说!”涂师爷把脚一跺,“我大哥平时身体好得很!一定是这个恶婆娘使了什么阴招,一看她那个狐媚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刑三儿,我跟你实说,这个女人就是我们涂家的灾星,自从她扶了正,涂家上下就鸡飞狗跳的,没有一日安宁。先在还害我大哥送了性命,总之,我哥死在她的床上,她就脱不了干系。不把这个灾星整治了,我决不罢休!”涂有才也在一边帮腔:“刑捕头,实不相瞒,我爹之前和我叔叔商议,要把我弟弟过继给叔叔,这个袁氏是怕儿子跟了叔叔,自己就在涂家失了势,所以才下这样的狠手。她先害死我爹,接着就要当家和我争家产了。她的险恶用心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和叔叔,俗话说得好,最毒妇人心,枉我爹对她这么好,生前把她宠得什么似的,自从她生了我弟,我爹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说完,涂有才的眼圈红了,挤出两滴眼泪,呜咽着说:“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涂师爷拿手拍了拍涂有才的肩膀,说:“有才,你放心,叔叔一定不会让你爹死得不明不白。杀人偿命,我定叫那毒妇给你爹偿命!”
等涂大爷的尸首被抬去衙门后,涂有才请刑捕头去醉仙楼吃晚饭,涂师爷作陪。刑捕头从来没有去过如此高雅的地方,怕自己上不了台面,惹人耻笑,故一再地推让。但最后实在坳不过涂师爷的威逼,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涂有才三个刚走进醉仙楼,老鸨就满面春风的迎上来,嘴里一面不停的请安问好,一面回头就着人去叫小灵仙儿。她亲自把三人迎到偏厅的一间雅室里,里面已经摆好了一桌席面。三人一番礼让过后,还是涂师爷坐了上座,涂公子硬是坚持坐在下首,刑捕头只好打横坐了,屁股上就如坐着针毡一般,扭扭捏捏的。老鸨安顿好众人就转身带上门出去了,只剩下涂有人叔侄,刑捕头,还有一个立在旁边随时伺候的小厮。
涂有才一面叫小厮去催小灵仙儿,一面请刑捕头喝茶,吃瓜子。涂师爷则点了一泡烟抽着。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年纪十五,六的女孩子,瘦条条的身板,小鼻子小眼的,脸蛋儿厚厚地搽着一层****,嘴上抹着猩红的胭脂。小姑娘一进门就低头福了福,嘴上说着:“请各位爷儿们的安。”声音颇婉转,像黄莺儿叫。刑捕头心想这位就是小灵仙了。他先朝小灵仙觑了一眼,很不好意思,忙转过脸,低头盯着面前的醋碟儿看,过一会又忍不住,抬起头,斜着眼睛,把小灵仙上上下下的打量。如此两次三番,两只眼睛只是乱闪。涂师爷看在眼里,对小灵仙儿说:“爷们捧得你越发的得了势了,慢腾腾地现在才来,还不赶紧拜见这位刑爷。”小灵仙儿拿眼睛往席上转了一圈,就走到刑捕头跟前,又是一福,说道:“刑爷,小女子来得晚了,得罪了。”涂师爷正好抽完一泡烟,把烟袋锅子往桌上一放,说:“光说句话就算赔罪了么?太没诚意,还不赶紧好生伺候?”小灵仙虽小小年纪,也是风月场上混惯的,心下会意,忙陪起笑脸,端起酒壶往刑捕头的杯里满斟上一杯,端起杯子先自己一仰脖儿饮尽,接着又斟一杯,一手把酒杯端到刑捕头嘴边,一手捏着一方香帕,往刑捕头肩上一扶。刑捕头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地往边上让,屁股底下就空出半边凳子,小灵仙儿把身子顺势一歪,半边屁股就搭在那空出的半边凳子上,半个身子就躺在了刑捕头的怀里。那小灵仙儿得了涂师爷的示意,便使出浑身的解数,一心要大显身手。本来刑捕头也逛过几趟窑子,只不过都是些只须花几十文钱的野窑子,大都设在僻静幽暗的小巷,也没有多少花头,给了钱就上手,完事了走人,干净利落。他哪里领教过今日这种阵仗,还没喝一滴酒,脸早以涨得通红,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一再推让,他本是一介武夫,手劲儿不小,一个摆手把小灵仙端着的酒杯打翻,泼了小姑娘一裙子。小灵仙儿也没见过这等不识趣儿的客人,自尊心受了挫,脸上顿时挂不住,露出些不高兴的颜色,立起身来拿帕子揩酒。刑捕头知道自己莽撞了,越发的六神无主,站又不是,坐又不是,一边不好意思的讪笑,一边满嘴里给小灵仙儿陪不是。涂师爷叔侄两个冷眼看着,过了一会,涂师爷才慢慢开口,说:“老刑,你不用这样低三下四的,她本就是出来卖的,拿了爷们的钱伺候爷们原是应该的。她伺候的不周,你就该打到她脸上,你只管坐你的。”说完又呵斥小灵仙儿:“你今天怎么回事?素日的伶俐劲儿都去了哪里?你要知道,这位刑爷是我一个实分重要的客人,你若是伺候的不好,我少不了去回了你妈妈,叫她换个好的来伺候!”小灵仙儿听了扑通一声跪下,给涂师爷磕了一个响头,楚楚可怜地说:“都是奴家不好,奴家笨,惹的爷们不高兴,还请涂老爷看在相好了一场的份儿上,千万别和妈妈说。”然后转过身对着刑捕头又是一个响头,说:“刑老爷,奴家惹您不高兴了,都是奴家的错,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再给奴家一次机会,奴家一定十二分效力。请您不要嫌弃。”说完,眼泪汪汪地看着刑捕头,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刑捕头听见涂师爷的话,看也不敢看小灵仙儿一眼,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涂师爷望着刑捕头笑一笑,对小灵仙儿说:“算了,我看这位刑爷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今天就暂且饶了你。还不赶紧的起来给我们斟酒,为了你这一出,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开席呢。把眼泪给我收起来,谁要看一张哭丧脸!”小灵仙儿听说赶紧站起来,又满脸上堆起笑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伺候三位饮酒吃菜。刑捕头满心的愧疚,又不敢表露出来,也只好强端起架子,由着小灵仙儿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