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已经吸完了一支烟,他把烟屁股头朝下插进烟灰缸中,烟头一碰到烟灰缸里的残茶,“呲”得一声熄灭了,腾起一缕袅袅的青烟。他拿起桌上的烟盒,又抽出一支,我帮他点燃,他点头表示感谢,猛吸一口,一边往烟灰缸里弹着烟灰,一边垂下眼皮,一下一下地吸着嘴唇,看样子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抽了一下鼻子,咽了一口唾沫,下定了决心似的,拿起烟又猛吸了一口。从鼻子喷出两股烟后,老陈又接着叙述起来,声音更加低沉了:“有一次,我又去了。那天是个雷雨天,我正在和小螺说话。”
“就是那位特别的画中女子吗?”
“是的,她的头发很好看,梳成一只海螺的形状,我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嗯,不错,很贴切。”
“呵呵”,老陈轻笑两声,“我正在和小螺说着话,突然一个闪电,把墙壁照得雪亮。我竟然看见她向我招了一下手。我本来是坐在对面的墙根里的,一下子就站起来了。我走近壁画,真得,那女子又向我招了一下手。我不由自主的又往前,鼻子都贴在壁画上了。那墙竟然不是硬的,像水似的,软滑冰凉。有一股力量把我往墙对面吸,我挣扎,但没用,就好像落水似的,睁不开眼也喘不过气。没过多久,这种窒息的感觉就突然消失了,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屋里,而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回头看,那堵墙不见了,竟然变成了一个山洞,我正站在洞口。就好像我不是穿墙而过,而是从洞里走到了洞外。小螺已然站在我身边,她悲喜交加地看着我,就像是久别重逢。
她对我说:‘朱公子,你怎么过了这许久才来?’她竟然叫我朱公子,可我不姓朱,我姓陈呀。可从她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得出她认我是旧相识。
‘我不姓朱,我姓陈,小姐,你认得我?’
她看着我微微地笑:‘哦,时间久了,你的姓名都变了,不过不要紧,你还是你,那个我认得的你,即便你换了装束,不过你瞧,你的头发还是这样,和上次离别时一个样。’
我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发,告诉她我生来就是这样,她望着我轻笑,眼睛弯弯得像月牙儿:‘看来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一一告诉你。只要你能留下来陪我,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她的好听的声音渐渐地让我的每一根神经都松弛下来。这里的一切,山川屋舍,小桥流水,包括眼前的女子对于我都是陌生的,但偏偏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一种回家的感觉。难道我真得来过这里?真得和眼前这位女子是旧相识?
正当我不知所措,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已过来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柔软微凉,像刚从水中摘下的一把水仙花茎。我不加思索的跟着她走,坚信她一定会带我去美好的地方。我跟着她来到一处小花园中,园中有一个石桌,两只石凳。她让我坐在一只石凳上,她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另一只石凳上。坐定后,她一手支颐,一手摆弄着裙带。两只眼睛饱含深情地注视我,我也目不转睛地打量她。说老实话,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看一个女人。如果我拿那种眼神看别的女人,那她们必定以为我心怀不轨。可是,在那里,在那个美丽的花园中,面对那位美丽的女子,我似乎可以忘情的做一切事。她长得很美,可是这并不是最打动我的,美女我见不少,可没有一个像她那般让我心动。她的温柔的气息使我的身心舒展的无限大,让我可以卸下一切的防备与伪装,完全将自己,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从又硬又厚的躯壳中挣脱出来。而且我能感觉到,即使是这样,她也毫不介意,因为,她爱得本来就是那样的我。
这样一种所在,这样一个女子,即使我已经忘记以前的种种,或许本来就没有以前的种种,可是我知道,只是这一次,我已经爱上她了。我情不自禁地对她温柔的微笑,伸出手在她的秀发上轻轻地抚摸。她也温柔地对我笑,温顺的像一只快睡着的猫。园子里出奇的安静,只有微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我觉得仿佛置身海底,全身被海水温柔的包裹,一切的外部感官都模糊了,只有呼吸和心跳是那般的清晰。这个世界里,只剩下我和心爱的女子,我和她仿佛都要融化然后合为一体,多么舒适惬意啊。我对她说:‘我可以叫你小螺吗?’她轻轻地说:‘我本来就叫小螺。’
不知过了多久,山洞里传来隆隆的雷声,打破了花园的宁静。猛然间,我如梦初醒,记起了自己从何而来。小螺觉察出了我的惊惶,她又牵住我的手,拉我走进来时的那个山洞。在洞中,我见到了一幅画,那是一幅刻在岩壁上的画,画上的线条模糊不清,只依稀能辨认出山川,屋宇,草木的轮廓。似乎是一幅风景画。最特别的是,画的上部,仿佛刻着厚厚的云层,中间有一条闪电,劈云而过,直达地面,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龙盘旋在天地之间。‘你若仍放不下那边,只管回去,不过记住,打雷的时候你可以再来和我相会,我会一直等你的。’小螺在我的耳低语。我迟疑了,还不等我有所表示,她就把我朝岩壁猛得一推,我不禁失声大叫,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又回到那个破屋了。屋外的雨依然下着,雷声从天边隆隆传来。看看表,只过去了几秒钟而已。我大概是做白日梦了,可是刚刚的一切是那样的清晰,感觉是那样的真切。我的手上还残留着小螺头发上的芳香。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老陈一口气说完,情绪有些激动。他拿起烟又猛吸一口,接着说:“后来,我家里出事,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机会去看她。等到一切都安顿好后,我就乘雷雨天的时候,从画上过去,和她相会。就这样,不知不觉十来年过去。别人都劝我再娶,我不愿意。他们一面赞扬我对亡妻一片深情,一面又笑我痴傻,可谁知道我心中的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