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烛火,照亮房间每个角落。青葱玉指在花几上不紧不慢地敲着发出轻轻的笃笃声,微弱的声音,震得房里几个大丫鬟心里七上八下。
自从厅里回来,七小姐就是如此沉默地坐着,手指敲来敲去,直敲的她们心神不定。
青荷亲见七小姐今日一反常态,只当回来必然会被发落,最轻也是一顿板子,谁料七小姐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此后便当她是隐形人一般视若不见。不打不罚,反倒比直接发作更让人难受。
忐忑不安地扫了孙嬷嬷一眼,孙嬷嬷老僧入定般直挺挺地站在小姐身后,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跟了七小姐三年,见惯她风风火火雷声大雨点小的阵势,眼下忽然变成了一池摸不到深浅的净水湖,毫无来由的让人心生畏惧。
香冉拿了竹签,将油灯灯芯挑了挑,火光向上窜了窜,借着耀眼的火光撇了青荷一眼,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心里暗笑。
平日青荷仗着二姨娘的势没少给她下绊子,今儿明着偏二姨娘,只怕已遭七小姐厌弃。她虽是三姨娘送给七小姐的,平日却还算恭顺,不至于和青荷一般,现世报的吃挂落。
看看案上摆着的更漏,已快到小姐休息时间,转过身,取了银盆注了半盆温水,正待端过去,婉卿手指倏然停止了敲打,对着孙嬷嬷比划道:“去把惜玉叫过来。”
窗开着,外面月色正好,清冷月光将满院花树照的影影瞳瞳,暗香随风飘荡,静谧安逸。如果没有前世,或者只有前世,该多好!
转世后最思念的是景岚,最担心的是青岱和哥哥。青岱是个死忠又刚烈的女子,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得知自己死了,不知她是否还安然活在世上。哥哥一去消息全无,死活不知,而她大门都迈不出去,只能白白心焦。
狄王府被抄,她与青岱被卖到都尉府当婢女。都尉大公子夫人善妒,只因她茶道精湛多受了大公子几句夸奖,便万般不能容,左右挑错,连累青岱为她没少挨打。
若不是景岚怜她,将她和青岱一起从都尉府里赎出来,她依然也是难逃一死吧。
景岚为不泄露她的行迹,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两个哑奴看大门做些粗活,为此她还学了好长一段时间手语。已经如此慎密的安排,前世的她怎还会被人害死?
谁,能够指使青鸾和宝珠一起下手?她们同她也曾共患难情同姐妹啊!
心隐隐地痛,没有比自己亲人背叛自己更伤人的事。不管是谁,她都要为自己讨个公道,一定要回到景岚身边!
惜玉被青荷搀扶着走进来。负责打板子的奴仆,知她是二姨娘得用的丫鬟,虽然板子打的声音骇人,其实使了巧劲,血迹斑斑却未伤筋动骨。回来孙嬷嬷给上了上好的金创药,虽然疼,但也还可以勉强行动。
抬起头,烛光下的婉卿,让人眼前一亮。灯下看美人真是不假,七小姐年纪虽幼还未全长开,但左近往来的王公贵族府里小姐,真无人可及。
自嘲的笑笑,也许今夜就是她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夜,怎么会想到美不美的问题。
婉卿稳稳的坐着,眉眼之间波澜不兴。
孙嬷嬷将茶奉在手里,浅浅一品清香入心,好茶!可惜泡茶的火候差了点。婉卿有点惋惜的放下茶盅,好以整暇地用帕子拭了拭唇,玩味的看着惜玉,忽莞尔一笑。
惜玉一颤,猫捉老鼠般的神态,什么意思?
她已抱了抵死不说的心思,索性把眼睛闭上。
脸颊被轻轻拍了拍,睁开,一双灿若星辰的眼与她咫尺相对,眼神清澈,一丝促黠隐在其中,无害。
婉卿比了比手:“狄家小姐的事你听谁说的?”
风马牛不相及!惜玉愕然。
“二姨娘带我到将军府时,在园子里无意碰到两个婢女吵架,其中叫青鸾的婢女说的。”
婉卿手轻轻一颤。狄王府阖府被卖,她和青岱卖在了一处,她的贴身婢女青鸾和宝珠,被将军府买去。景岚怜她身边没有亲人,将青鸾和宝珠送回给她,可后来也没见她们有任何异动,也不曾旁人见过面,难道,是来之前就被收买了?
“另外一个丫头叫什么?”
“宝珠。”
宝珠和青鸾一起回去了,青岱呢?她们不会杀了青岱吧。努力遏制心头翻滚的恐惧,婉卿急急地比了几比:“可还说了什么。”
惜玉原不想开口,见她问的都与梁府事务无关,放松下来,蹙眉细细回想。
那日二姨娘带着她去见大将军府的江姨娘,许是嫌她碍眼把她打发去园子里。将军府回廊本就多,她在廊间坐着,忽听两个女子争执之声。连廊本就是曲折的,那两人可能是正在急躁之间,没有注意到她。
青衣奴婢扯着黄衣女婢的袖子,黄衣女婢挣了几次也没挣脱,许是急了怒道:“青鸾,你若再如此,只怕你想的都要落空,大少爷是什么人,绝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被呼做青鸾的女子,不依不饶道:“大小姐已遭歹人凌辱被害,就算是大少爷知道了又能如何?狄王府罪获满门,青岱那死丫头也无影无踪,兴许早死透了。谁能为她说话?”
青衣女婢冷哼一声:“你只记住,有你的就得有我的,不然等大少爷回来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大少爷,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黄衣女婢似有所顾忌,只拉了那青衣女婢往回走,离的远最后只隐隐听得“大少爷景岚”这个名字。
惜玉眼睛不错的盯着婉卿如实转述,七小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狄王和梁府八竿子打不着,她原本是当权贵家闲话说与她听,为了缓和气氛,怎七小姐对这事如此上心。
婉卿片字不敢遗漏的听,听到青岱的名字时,心里悲喜交加。青岱不见了,兴许还活着,压抑的心忽变得轻快,面上忍不住露出笑意。触及惜玉狐疑的眼神,玩心大起,索性咧开嘴做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惜玉不由倒退一步。
七小姐,疯了?
青荷等人见婉卿如此,彼此面面相觑。想起早晨在听涛阁的一幕毛骨悚然,七小姐鬼上身了?
婉卿示意香冉,去厨下取些酒菜,今儿对她来说算是个好日子。回首,见屋里众人痴呆呆地盯着她,神色惧然,恢复常态地笑了笑:“今儿好好吃,算是给你们的惜玉姐姐送个行。”
惜玉本就想小姐会逼迫她讲二姨娘和其他的事,若她不肯说多半会被打死。只是没想到,小姐问了这样多毫无相干的事情之后,会赏她一顿好菜,客气的送她上路。
上路,五年前四姨娘死的时候,她就听过这个词,很熟很冷。若不是他偷偷给她递了不该写的信,被那人拿住,就不会有今日之事。这些年他帮了她那么多,若不等她,他已儿女成群了。原本还盼着二姨娘能念旧情,放了她让她和他可以相伴一生平凡度日,可老爷那个禽兽斩断了她最后的盼想。
一滴泪滑落,在衣衫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痕。就算七小姐不杀她,那个人也还是要逼迫她。如果将她送回二姨娘那里,以二姨娘多疑的性子,也会找个理由弄死她,虽然那些事她都没有参与,但她知道的太多,出不了这个府,就难逃一死。
死并不可怕,最怕死活不能,七小姐能让她不受活罪也算是待她好了。只是她实在不明白七小姐的章程:“为何你什么都不问?”
“问了,你会说吗?”
婉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别人看来惜玉是叛主的恶奴,是欺上的恶仆。但对她而言,惜玉只是让她想起了青岱,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保留着自己的骄傲,也许就是这样一点点相似,让她可以毫无阻碍的洞悉她。人的根本永远都在,不是恶人,做恶事也差火候。惜玉临出门时流露出对她的怜悯和释然,可见,她也为一些事承受良心的折磨。
“你相信天道吗?”
“天道,如果有天道,那些真正的恶人为何还活着?”惜玉唇畔一丝讥讽。
“我信。我信苍天有道!”
婉卿笃定地看着惜玉的眼睛,平静地用手划道:“你也该信。”
四冷四热,都是府里最好的菜,酒,藏了百年的汾酒。宴设在婉卿房里地机子上,几个大丫头陪着惜玉吃饭喝酒。
最后一滴酒落入酒杯,除了惜玉,其他人都醉眼迷离。
“为什么我喝的是水。”
婉卿自高椅上走下来,慢慢走到矮机前,一双深黑眼眸,华光烁烁,蹲下去,与惜玉面对面,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惜玉说:“醉了走得到慢,能逃多远逃多远。”
惜玉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