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内,汝阳郡、赋阳郡、坤阳郡、秀河郡、连河军、顺河郡接连叛变,主上急调湘水军回京,黎温鉴派平阳郡军队护送,两军连日北上,一日千里,总算有惊无险,顺利赶到帝都。郭省身派到平阳郡的手下也跟随军队回到慕苏城,如冰清所料,湘水军也不知道闻笛的下落。
“这可怪了,到底是谁带走了穆提督?”梅儿直犯嘀咕。
冰清才和古董商讲了一天的价,正忙忙地吃茶,听了这话,她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总比尸体横陈要好。起码,他还有活着的可能。”
“被九龙云纹剑刺穿心脏,不死也去半条命……”
“你能不能说点好话。”冰清丢下茶杯。
“抱歉抱歉!”梅儿有些尴尬,“你和古董商谈得怎么样?”
“兵荒马乱的,谁还收古董啊,”冰清拿过账本,翻给梅儿看,“你瞅瞅,净赔!”
“赔就赔,能出手就行,”梅儿说,“原来卖个宅子这么费劲,房主、古董商、家具商个个难缠,谁都不肯吃亏。”
“冰清妹妹。”婉桂在院子里喊了一声,梅儿打开门,请她进来,冰清看她愁眉苦脸的,想必上午来看宅子的人又刁难她了。
“姐姐,如今时局不稳,宅子卖不出去也是意料中事。依我看,咱们卖掉家具、古董,打发掉下人,把大门一锁、地契一拿,走人便是。等时局太平了,自有人来买它,只要地契在手,宅子永远是你的。”
“那也罢了,反正父亲已经发丧,我再没别的牵挂。”婉桂点了点头。
于是,婉桂低价卖了家具,又给下人们结算了工钱,打发他们各回本家,只留了花乔、花语、琼枝、珊瑚四个,和她一起去花乔的老家梨花村避难。
给大门上锁时,婉桂眼中有泪水打转,冰清少不得宽慰她一阵,婉桂想让冰清随她们一起走,可冰清只想和梅儿在山野草庐度日。
“我只想过清净的日子,在草庐等闻笛回来,姐姐保重。”
这时,耿子赶了马车来,冰清又嘱咐了婉桂几句,扶她上车,四个丫头一一拜别冰清,花乔、花语尤其不舍。
“梨花村离慕苏城不远,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一天去看你们一次也不难。”冰清笑道,轻轻擦去花语脸上的泪花。
“表小姐说得对,只是这一大家子人终归是散了!”花乔看着洛府的牌匾,喟然叹息。
冰清送走了五个女孩,默立街边,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成了青石路尽头小小的微芥。梅儿牵着她的踏雪胭脂马,笑道:“咱们也该走了。”
“月疏,”冰清拍了拍马儿的脖子,它低头与冰清摩挲,十分亲昵,“没想到,你是我与洛府最后的联系。”
月疏懵懂地眨着眼睛,冰清扳鞍上马,又把梅儿拉上来,坐在她身前。
“真好玩,我好久没骑过马啦!洛姐姐,你抓紧了!”她猛一抖缰绳,月疏却岿然不动。
“月疏认生,你别大呼小叫的,小心惹怒了它!”冰清拉过缰绳,轻轻一抖,月疏才欢快地撒开蹄子,跑向夕阳斜坠的地方。
冰清还记得,乞巧节正午,她急着回洛府做烙巧果,闻笛与她合乘一马,在绿水花影间穿行,那时的天空很晴朗,有他在,她很安心。如今,她要自己应付没有他的日子。
闻笛猛然睁开眼睛,焦痛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梦里冰清流泪的面庞那样清晰,手中的榴花丝帕鲜艳如火。
“元来都在榴花上,百摺芳心一并红。我的心,只留给你,记得乞巧之约,平安回来。”
“穆提督?”一勺清水流过喉头,闻笛侧过头,却没认出站在床下的少年是谁,“太医,他醒了。”
葛琦忙上前请脉,须臾便笑道:“提督吉人天相!这命算是保住了!”
闻笛环顾四周,总觉得这件华美的屋子和眼前的少年人十分眼熟。
少年见他疑惑,微微笑道:“提督不记得睿然了?”
闻笛眼神一凛,想起六年前那个憧憬宫墙之外的孩子。如今,睿然澄净的气度还在,只是赏心悦目的微笑不再有纯净的底色。
原来,再干净的东西,也会被岁月改变。
“殿下。”他颔首为礼。睿然扶他起来,拿了软枕让他靠着,无奈地说:“多年不见,连你我也生分了。服药吧,葛太医,你去禀告父王,就说穆提督醒了。”
“是。”葛琦拱手告退。
“殿下,这是什么地方?”
睿然把药碗递给他,笑道:“紫蘅殿,你从前来过的。想必外面的世界比这牢笼似的王宫要精彩许多,这里的事,你都忘了。”
闻笛和他说了几句话,伤口又疼痛起来,脸白得可怕,睿然扶他躺好,劝他安养。正巧这时辰瑾来了,睿然到殿外迎接,只说闻笛不舒服,请辰瑾晚些再来瞧他。
“醒了便好,”辰瑾点点头,露出宽慰的神色,“传湘水军副将仲篱。”
“等等,”睿然叫住要去传话的内监,“父王,穆提督的下落声张不得。”
“为何?湘水军知道闻笛活着,才能振作。”
“穆提督伤重,短时间内不能重回杀场,湘水军也不能再依赖他。与其让他们知道穆提督活着,不如告诫他们自强。”
辰瑾沉吟不语,而侍立一旁的应无求已露出赞同的神色。
“好,应大人,你亲自去传令,升仲篱为镇东将军,全权负责湘水军军务。”
“是。”应无求领命而去,睿然垂下头,轻声说:“多谢父王。”
“你心思缜密,将来把国事托付给你,我也放心些。”辰瑾说。
睿然一惊,抬起头来,又很快低下,说道:“儿臣无能,难当重任。”
“睿儿,”辰瑾双手搭在他肩头,言语间有不可抗拒的威势,“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虽然贤妃有孕,可未必是男孩,就算是,区区婴孩也成不了气候,你必须,担起这个责任。”
睿然不答。
“孩子,你的血统已注定你的命运,尊贵也罢可悲也罢,你逃脱不了,只能面对,明白吗?”辰瑾加力握住他的肩膀。
“父王,儿臣该去看望母妃了。”睿然依旧顾左右而言他,抬起目光,平静而坦直地看着辰瑾。后者松开手,说道:“你去吧,我会到鲛缡馆用晚膳,让你母妃准备着。”
“是,”睿然说,“儿臣告退。”
辰瑾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没有说话,他不是感觉不出睿然的抵触,可是,身为父亲、身为君王,他没有办法,人人以为君主无所不能、至高无上,却不知君主才是最无奈的人。
入夜时分,辰瑾陪敏贵妃、睿然用了晚膳,本想宿在鲛缡馆,可敏贵妃没有心情,睿然又淡淡的,他也就回到紫蘅殿看望闻笛。
闻笛吃了两次药,精神好了点,辰瑾问了他在怀河郡的经历,发觉蓝璟比想象中还要阴毒。
“鸾笙教原为昭南王旧部,是昭南王在孤王登基前就苦心培养的势力,算算也快二十年了,有今日的势力也不奇怪。”
“臣下无能,请主上降罪。”闻笛躬身请罪。
“你能收复平阳、煦阳两郡,牵制怀河郡王,已是功不可没,”辰瑾仍扶他躺下,“闻笛,事到如今,我只要求你一件事。”
“请主上吩咐。”
“你要保住睿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保住睿儿。”
辰瑾此举与托孤无异,闻笛心中一凛,只觉悲凉。
“臣听命。”
辰瑾点头,想起睿然沉静而冷淡的目光,他默默了许久。
闻笛想到冰清,自己出事前,她已经离开平阳郡,回到慕苏城,在山野间置了房屋,清净度日,执着地等他回去。他和她的想法是一样的,不求荣华富贵、挫骨扬灰,只愿平安一世、相守到老,可最简单的愿望往往最难实现,他的担子越来越重,前路迷茫、凶吉莫测,他对她的许诺,有生之年,还能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