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冰清当家,便把莱府每日省下的开支偷偷攒在手里,又打发了耿子回慕苏城,在山野间寻了一个干净住处,也算给自己和闻笛留一条后路,万一闻笛战败,只要留得命在,她会千方百计救他出来,他们可以回到慕苏城,在山野间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只要彼此平安,就有一辈子的长久可以相守。
要想离开,先要安顿好几位姨娘,还要寻个合适的理由。可她暂时没想到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莱府痛痛快快放她走路,毕竟她应承了莱夫人要留下来打理家事,想躲过白天守门、晚间上夜的管家婆子们逃出去似乎不太可能。
说起莱府剩下的三位姨娘,落英、雪恋都是平阳郡人,娘家富足,不愁没有安身的地方。冰清支了两个月的例银给她们,让她们带着丫头回娘家躲躲,两人虽不愿意,可老爷夫人都跑了,留在莱府也是朝不保夕,不如回去,连日来她们领着丫鬟们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离开。可秀妍如浮萍一般,没人知道她的底细,她自己也不愿多言,只说若战事真的失控,她自有可去之处,请冰清不必挂心。
“不瞒姑娘,我是歌妓出身,”冰清去滴清馆看她,听她幽幽地说,“太守对我算是一见钟情,只听了我一曲菱歌,就上了我的绣船,做了入幕之宾。那时莱府的老夫人还在,说歌女低贱,不许入府伺候,无奈太守强硬,顶着不孝的罪名,愣是在府外置了宅院和我成亲,还故意铺排,闹得人尽皆知。老夫人脸上下不来,便命夫人接我入府做姨娘。可惜,男人都是薄情的,费劲巴力地娶进来,不过三两年,也就丢开了,我看着凝霜入府、雪恋入府,就知道,他对我的宠爱比那美人素屏还薄。”
她指着床侧的屏风,素帛上的仕女簪花图是苏绣织就,精致华腻,最是纤薄透光。
“姨娘不必伤心,太守养尊处优惯了,只经历过男女欢好却不懂男女之情,她娶你不过是‘美色’二字,姨娘若有本家,只管回去,不必把青春年华耗在这里。”冰清说。
“怎么,姑娘是要打发我们一个一个出府吗?”
“不敢,只是独占四季颜色的四位美人已去了一个,剩下的三个,也不必再孤零零地守在这儿。既然老爷薄情寡义,你又何必守在这里?”
秀妍哀婉地看着她,虚弱地说:“莫非姑娘还生我的气,容不下我?”
“那倒不是,姨娘疑心我弄走了凝霜,我也疑心姨娘非把凝霜的事推到我头上是别有居心,既然彼此猜疑,就不该住在一起。我奉夫人的命令,留在此地打理家事,还请姨娘行个方便,回本家去吧。”冰清少见的强硬。
“果然啊,人一有权,心就变硬了。”秀妍站起身来,恍恍惚惚地推开门。
梅儿在院子里捉蜻蜓,见秀妍失魂落魄的,心里想着她不会又挨冰清吓唬了吧,几个丫头上前扶着她,谁知秀妍一把甩开她们的手,急冲了几步,跳进河塘,融入绿波中央。
“姨奶奶!”几个丫头立马慌了,“快来人,姨奶奶落水了!”
这河塘虽不大,也有七尺深,掉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梅儿脱下鞋子,利落地跳入水中,又惹得丫鬟们一阵惊叫。
外头闹得震天响,落英、雪恋、何蚌家的都跑过来,冰清却淡定地躲在房间里写信,大有不闻不问的惬意闲态。
梅儿谙熟水性,很快把秀妍捞出水,岸上立刻有一帮人接着。大伙儿手忙脚乱了一阵,按胸口、掐人中、搓手心、打扇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秀妍救过来。
“哎呦我的姨奶奶,这是为的什么呀!”见秀妍悠悠转醒,几个管家婆子拉着她的手,哭得涕泗横流。
秀妍满头青丝湿淋淋地拖在地上,倒也凄美绝人,她咳了几声,抬了抬手指,却说不出话,也没力气动弹。
“还不把姨娘抬进屋里!菱歌,去烧热水来给姨娘梳洗,莲心,去请郎中来,菡萏,去厨房炖碗姜汤给姨娘压惊,快点!”
被她点到的几个丫鬟忙应了一声“是”,各自走开,何蚌家的带着几个婆子抬了秀妍进屋。
“新娘子,”梅儿怒了,“你怎么回事啊,她差点淹死,你还这么冷静!”
“放心吧,她没事的,”冰清说,“你回去简单收拾一下,咱们晚上就走。”
“怎么走啊,莱夫人不是把整个莱府都托给你了吗?何妈妈和那些管家奶奶死都不肯放你走的!”
“我都逼得姨娘自尽了,还有脸做人家的儿媳吗?”冰清反问。
梅儿一愣,牙齿直打颤。
“你……你也太狠了吧。”
“好啦,叶姨娘从前是绣船上的歌妓,成日在水上,她能不通水性吗?方才是逢场作戏罢了。”
“你确定?”
“废话,要是真想死能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家院子跳池塘吗,又不是青蛙。快去收拾,让你哥哥备车,今晚就走!”
“你这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梅儿一边嘟囔一边去马厩找他哥哥。
何蚌家的在滴清馆照应了一阵,又折出来到梦芍苑请冰清的示下。
“姑娘,郎中说姨奶奶只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已经开了几剂疏散的方子让人熬上了。”
冰清沉着一张脸,打开门,将一封信递给她。
“姑娘这是?”
“等夫人回来,你把这封信给她。不瞒何妈妈,叶姨娘和我发生口角,我年轻气盛,说了几句重话,伤了姨娘的心,才有了方才一场大闹。”
“这也怨不得姑娘,想来是老爷走了,姨娘心里不痛快,才冲撞了姑娘,叶姨娘素来是善解人意的,求姑娘体谅。”
“罢了,何妈妈,我才管家三两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实在没脸再在府里住下去。我打算回娘家反省几天,等莱夫人回来,她若还认我这个儿媳妇,我再回来。”
“姑娘言重了……”
“我不是故作谦虚。这几****和叶姨娘针锋相对也不止一次了,我在府里,姨娘能安心养病吗?反正姨娘说了,她是坚决不出去的,她又是个聪明谨慎的人,这份家业交给她打理也是一样的。明天陶姨娘和唐姨娘就回娘家去了,府中剩不了几个人,你还怕照应不过来吗?”
“姑娘,您是夫人的长媳,叶姨娘再好,在夫人心里也越不过您去,这件事,夫人一定会向着您,您只管放心大胆地住着。”何蚌家的汗都出来了,唯恐留不住她不好跟夫人交代。
“何妈妈不要劝了,凡事绕不过一个理字。叶姨娘是老爷的人,我是老爷的儿媳妇,我得罪叶姨娘就等于晚辈得罪了长辈,到底是错了规矩,理当受罚。如果我和莱公子已经成亲,那也罢了,一家子骨肉,互相谦让些也是应该的。问题是,我还没嫁入贵府,身份只是客人,叶姨娘因我而投水自尽,我就是以下犯上、喧宾夺主两个罪过!还有脸赖在府中吗?况且,我一进莱府,就接二连三出事,安知不是我的命相与莱府相克的缘故,于情于理,我都该回避。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何蚌家的瞠目结舌,一时想不出应对的法子,那边梅儿又跑过来告诉冰清车马备好了、行礼也打好了,随时可以上路。何蚌家的忙拉住冰清的手,百般求告,可冰清说什么都不肯留下。
“您别劝了,就当成全我的面子吧,难道要我羞愤自裁,您才肯放我走路吗?”冰清抽出丝帕揩眼泪,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何蚌家的心软了一软,也就答应了。
梅儿怕何蚌家的反悔,忙扶着冰清的手,快步引她到大门去,何蚌家的呆呆地立在原地,送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到滴清馆禀报此事,至于秀妍作何反应,冰清就不知道了。
坐上耿子的马车,梅儿心情大好,谓之“重出江湖”,冰清虽不似她那么感情外露,也是欢喜的。
才出莱府,仲篱便得了消息,派人护送他们出平阳郡,直送到敏阳郡上才放心。
“姑娘放心地走,副将都交待了,不让平阳郡兵士为难莱府女眷,姑娘回慕苏城的事副将会想办法让提督知道。”为首的校尉拱了拱手,在马车外说。
“辛苦了,”冰清微微撩起车帘,“愿各位兄弟诸事顺利。”
“承姑娘吉言。”
冰清和梅儿看着他们策马而去,形影逐渐被夏日浓荫覆盖,心中都有些惘然。
“你说那个穆提督到怀河郡了吗?”
“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冰清说。
“赢得了吗?怀河郡王不是武功天下第一吗,和你家男人比,谁更厉害?”
冰清瞥了她一眼。
“哎呀,我就随便问问嘛……你当我没说好了,”梅儿缩了缩头,扬起车帘,冲耿子说,“哥,快点儿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