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蒹葭提着一包草药走出药铺之时,正见得那个少年站在街道不远的拐角等她。少年神情显得很是专注,日光在他身后绵延开来,铺陈出一片金黄色的剪影,他似与天连成了一片,眉眼间的专注神情,却是只为了看着她。
她心中悄然一暖,缓缓走过去,看着那少年灼灼发亮的眼睛,说道:“我已将药取了,我们去寻一家客栈,将药煎了。这景城我们只怕还要呆上一阵,你这次定要时时换药,这手伤的虽不深,若久久不愈,却也颇为麻烦。”
她说的细致,斗笠上所带的面罩下,也是隐约多了些关切。赫连燃行虽然看不见此刻她是何种的神情,但他愣愣的看着她手中拿着的药材,却是呐呐不语的接过。
陆蒹葭惦念着刚才见面的葛老,不由地心神有些不宁,视线向四周看去,却是看到街道边有一个正在贩卖糖葫芦的小贩,这地方颇为偏僻,街道上也清静的很,宽阔的青石板路上,没有了来往的行人踩踏,显得分外安静。那小贩抱着插满糖葫芦的稻草杆倚在墙角,一副颓颓欲睡的样子。
那糖葫芦颜色鲜艳喜人,她看了颇久,却在心里轻声念着:这种吃食,只有他……他曾买过。
她年幼时也曾想过,自己日后倾心的男子,该是如何的模样。
不羡鸳鸯不羡仙,只求……
她能与那人一同走在走廊日影下,合欢花香萦纡,自己握紧他的手,那样的走下去便好。
又或者清茶一杯,月白当空,晚风悠悠,自己与他花好月圆,刹那间繁华踏遍,却原是执手共度,对影双人。
她浅浅的想着,却是觉得恍若隔世。
“走罢。”她抬眉,却只见到那少年,正愣愣的看着自己,目光清澈,眼神透亮。
“主人……缘何方才让燃行感觉那般……悲伤……”
她一怔,却是不做声。
“走罢。”她向前走去,身后少年紧紧跟随,仿佛前面的女子,便是他的一整个世界。
……
景城是一座千年古城。铺陈街道的青石,皆是从另一郡万山郡中的十万大山中开采运来,当时耗尽了百万民众心力的浩大工程,今日却成全了一个千年不倒的古城传奇。
青石街道,走的人心平气和,心中也空旷不少。
少女转身,却突然看见景城不远处蓦然升起了几缕烟火残焰,隐约竟是七彩的火光的泛过。她眉头一紧,却是很快波澜不惊,只是看着身后少年,仍是寻常语气。
“我们去客栈歇息片刻,替你包扎了伤口……便出城看看罢。”
赫连燃行也看见了刚才一闪而过的烟火,心念微动,却只点点头。
前边不远处正是一家规模颇为大的客栈,陆蒹葭寻了厨房,熬了药材,她知晓药材的火候分外重要,便在炉火前等待着。
赫连燃行不太愿放任她一人在炉火前熏炙,自觉自己担待不起。
陆蒹葭只淡淡的问一句。
“你还愿不愿一直留在我身边。”
他便无可奈何,只得到客房中等待。
他低着头沉默行走,走至大堂正欲从楼梯上楼,却听见一个平静苍老的声音,萦绕着一种湮灭尘世的沧桑。
“宿命……天命……”
他静静的听着,却不曾抬头。
那个声音渐渐越来越远,仿佛消失在了世界的尽头。
他在楼梯上,没有回头,踏出了下一脚。
少年平静的面容上,是一双静默的眼。
…………
景城城主府。
“如何?朝廷不是说……特使就将这几日抵达么?怎的一丝人影也不曾见到?”一名面白无须,颇具几分文人气质的中年男子,有些急迫的询问着。
他……便是这景城的城主,于开化。
这西北蛮荒之地的铁血城池,城主,不是那些将军元帅之辈,却偏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文人!纵然……是昔年曾以锦绣文章而著名的状元之才。可是……
锦绣文章!在这景城,怎么比得上,刀剑鲜血!
于开化的上任,便是因为苛捐杂税,被一名彪形大汉,手持一把斩马刀,活生生的劈死在了街道之上。怎能叫人不心惊胆战。
于开化自江南之地调任景城仅仅年余,此地的野蛮血腥,已经彻底摧毁了这个文人脆弱的心脏,他此时此刻,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尽快脱离这西北大漠,重新回到歌台暖响的江南靡靡之地。
而自从君主一统山河登基为帝,对官员的调派却甚是严格,自己贸然提出申请,只怕反而有奸细的嫌疑……
如今,既然朝廷派了特使前来,恐怕,这便是自己此生回到江南的唯一希望!
这怎能不叫于开化心中分外忐忑?
他心中惶恐的紧,这种情绪,也免不了透露了一丝惧意。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素净青衫的男子忽地向前了一步,轻声说道:
“城主不必过分担忧。”
于开化闻得此言,便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直直的看向了那个出声的人,却觉得印象有些模糊,一瞬间,竟是想不起,自己何时招揽了这样一个幕僚。
那男子虽是衣着朴素,但却分外整洁,头发束的一丝不苟,年纪仿佛还未到中年,却给予人一种沉稳之感。
于开化虽是丝毫没有武力,但他自认颇有几分识人之能,此人他虽影响不深,但他语气显得坚定异常,于开化正是心中焦急,不由的屏气凝神准备静静听他讲上一二。
那人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完全从其他幕僚中走出,显得鹤立鸡群之后,才缓缓的开了口:
“城主忧心之事,无非是担心怠慢了朝廷派下来的特使。”
“但是……城主可曾想过,朝廷为何要派遣特使?派遣特使的目的又是为何?与其尽一切礼节的款待……特使,倒不如揣摩朝廷的意思。”
“这……”于开化心知此话有理,但他还是颇为迟疑。面色凝重的说道:
“天子之意,岂是我们所能妄加揣测到的?”
“正是天子之意。我们的一言一行,若是秉持了天子的意志!那又该如何!”
不等于开化回答,那青衫的青年男子声音仿佛突然急促了了几分,听在人耳中更是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蛊惑感。
“秉承了天子的意志,便是承接了……天子的气运啊……城主!”
这是何等强烈的诱惑!那些权臣,正是因为揣摩透了天子的意志,所以才能平步青云,才能得到那些……上天赋予的气运!
于开化的心迅速的跳动起来。
他觉得自己恍若梦中,只能听得那青衫青年的声音,在自己耳畔一点点的响起。
“城主是否想过……或许特使。本就不想大张旗鼓呢。”
“更甚至…城主唯一要做的,是守住城中,等待……特使自己主动在寻!”
但若……特使不是想要隐蔽的出现,自己这等行径,无疑是极大的怠慢!足以将自己打入不能翻身的境地啊。
于开化一念及此,脑中刹那便清明了一些,眼中复又露出犹豫之色来。
那男子低着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自己城主眼中的犹豫。他轻声的道:
“城主且派人守住城门,朝廷的特使,定是气宇轩昂十分不凡的人物。身上也定是携了圣上的宝剑而来,那便是十分容易确认的了。若是他孤身一人,那便定是存了微服私访的念头。城主不必急着迎接,只等他有所差遣,定会自己找上城主府。”
于开化听他说的坚决,自己思来想去也觉得十分有理,便点了点头,脸上也显露出几分笑容来。
“既是如此,那……你叫做何名?”
那青衫男子鞠了一躬,态度十分的恭谨。
“小人名唤莫名。”
莫名?
于开化心中觉得这名字颇为怪异。但人生下来,名字为父母所取,他也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是轻描淡写的挥了挥手。
“好,莫名。你的表现我极为满意,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首席幕僚了!”
“你们其他人,若是也能如同莫名这般,为我竭尽心里出谋划策,定能获得嘉奖!但若得过且过……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将你赶出这城主府!”
他当众这般宣布,自然是存了立威的心思。
他虽是文官出身,但除了武力值极低之外,在经营人才方面,把握人心方面却是极有手段,软硬兼施,此刻那些幕僚也无一人提出什么建议,自然莫名的首席幕僚的地位便这般定了。
只是没有人注意,恭谨的低头表示忠心的青年男子眼中,却是有浅淡的一丝冷冷的嘲讽藏在眼底。
那丝冷漠淡的像是天边模糊的月光,很快在阳光下融散。
…………
烟花……冷烟花……十里繁华……十里烟花繁华……
陆蒹葭守着炉上药材,心中却思绪翩迁。
这种七彩的火光,怎生的如此眼熟。仿佛只有……只有一个人才会用这般的烟火作为记号。
他此刻定是不会出现在这里才是,更何况,他的烟火。
他的十里烟火,定是十里,一点不曾多,一点不曾少,却足以映照视线所及的整片天空。
只有在大获全胜之后,才会点燃!
纵然是他,能点这种七彩烟火十里之地的战役,也只有三次而已……
何况这烟火如此微弱。
所以定不会是他。
陆蒹葭定了定心神,将手中煎好的药材端起,正准备上楼,却在看见一个背影之后,猛然顿住!
那是……
那是……
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