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蒹葭知这个老者定会为了自己的死悲痛欲绝……可她不能。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老者捂住脸颤抖着身体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她觉得自己恍然灵魂出窍一般,只能那般看着,做不出半分的动作。
如同枯木,看着死生。
我已不再,不再是陆蒹葭。
那个,绝望中,死于荒野的陆蒹葭。
她恍惚仿佛听见那个老者苍老且倦怠的声音,“姑娘,可否……可否将斗笠取下……让老朽一观真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的只说了一个字。
“好。”
她自己也从未见过自己斗笠下隐藏的真容。她在起初自黑暗中苏醒,听见的是那个少年燃行带着些惊恐的声音:“主人?”
她睁开眼。便见得那个看起来平凡的少年跪在自己身前。带着一种卑微的绝望。是在一座荒野古庙之中,她站在佛前。那佛神情如此慈悲怜悯……似是真的看见人世间诸多苦难。
这座荒野古庙空空荡荡,除了自己和身前的少年,再无他人。
而她……原本是以为顾无阙救了自己的。
她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她看到自己的一双手。那一双手修长白皙,如玉如雪,仅仅只是一双手,竟是美的惊心动魄。
于是她便在刹那愣住,因为,陆蒹葭不曾拥有过这样的一双手。这决计不是陆蒹葭……那么,她是谁?
谁可以告诉她……她是谁?她忆起自己闲暇时胡乱翻阅的志怪传奇,那里曾有一个人夺取另一个身体的例子,大多妖怪所为……十分离奇惊悚,她心中自然是从未信过的。可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心中慌乱,情不自禁想要伸手抚摸自己的面容,却发现自己带着一个遮住大半面庞的面具,只有眼睛堪堪露出,而她先前心神大乱,未曾发现。
她满心的惶恐,连基本的镇定也无法维持。突然间看见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便恍若抓取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的发问:
“你是何人?”
“主人!”她看着那少年满面欣喜的看着自己,恭敬的呼唤自己。
她刹那便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另一个她自己未曾了解一无所知的人。
心中刹那是惊惧的。但她是陆蒹葭。
她不着痕迹的一句句的轻描淡写地询问着少年,少年回答的极为拘谨,她便知,这具身体,定不是如此容易相处之人,若不是生性冰冷,便是不喜这少年。无论是何种情形,对她而言,都是有所裨益的。而且,她若隐若现的似乎有一种感觉,自己现在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似乎性子和自己颇为的相似。
清冷,孤傲,如雪似梅,透着一股冰山雪莲一般的高洁之气,定不是一般的女子。
她心中思索甚多,借着让少年出门寻路,她的手轻轻拂过面容所覆的面具,一寸寸细致的感受着。
面具冰凉的触感,仿佛透过手指,一直浅浅的渗到了心里去。
何种情况下,才需一个女子隐藏起自己的相貌?
需要隐藏,定是这张面容不能被他人见到。面容过于丑陋是可能的原因之一,但面容绝美也同样有可能。亦或者……与她的身份有关。
但既然之前不能,如今……自然也不能。
面具虽然能起到遮挡样貌的作用,却也颇为张扬,有些人单单凭借着一双眼睛便已经足够认出熟悉的人。她如今该做的,是韬光养晦,容不得这样的风险。
等到少年回来,她看着少年,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想将面罩换成斗笠。”
而少年一言不发,只是转身迅速的又走了了出去。
她心头淡淡涌起前几日的回忆,竟觉得如同梦境一般。天下竟真有人能再活一次。而这个人,竟是自己。再一次感受这个世间的红尘万种,仿佛命运向自己展开了一副宏大天然,浓墨重彩的恢弘画卷,自己波澜不惊的在画卷中行走,只为博得一个姹紫嫣红,步步生莲。
她微微一笑,伸手揭下了自己的斗笠。
…………
葛平安不曾想过,竟然有女子生的这般,这般,高洁。
自己的小姐是天上才有的人物,自己第一眼见到小姐她还是极其年幼的时候,稚气未脱,一张精致的如诗如画的小脸就已能看的出日后的清冷飘逸。九天仙女下凡尘,不过如是。
可是,这个女子,却似乎比小姐更加清冷高洁。
不仅仅是眉眼生的极好,那股仿佛通透于整个天地的灵气,仿佛她就是一束冷冷的月光,竟是没有丝毫烟火气息。
葛平安并不是诗人词人,他难以形容的透彻,只有一个最直观的感受。
自己面前的女子,胜过了自己生平见过的一切女子,甚至……他不得不承认,竟是隐隐有超出自家小姐之感!
此女何人?若为小姐之友,为何小姐她从未提起……
但他想起刚刚她说的话,顿时老泪纵横,心神俱裂,也无甚空暇多余再想,勉力不要露出自己的悲痛欲绝。
“多谢这位姑娘告知老朽。小姐……之前便有过吩咐,老朽会将姑娘……当做自家小姐来看待。若是姑娘有何吩咐,若是老朽尚能做到的,定会竭尽全力办的妥当。”
陆蒹葭看着这个老者,却是发自内心的恭谨福了一礼。
“姑娘若是不弃,有何要求,能否与老朽一同入这药铺的内室详谈?”葛平安一举麻衣布袖,态度温和,虽是面容上仍带有悲戚之色,但能看出他已在竭力隐藏。
陆蒹葭点点头,将斗笠带上,跟着葛平安穿过了一扇帘子,走进了内室里。
………………………………………………………………
京都安泰。有祥瑞之气绕于云端。若得会观气象之人望去,俨然紫气东来之象。
“陛下昨夜招幸了哪一位妃嫔?”慵懒的躺在皇后榻上,那女子身穿缀缀华服,拈着一旁贴身宫女已然去皮挑子的葡萄,端庄中却透着三分媚态。
“陛下昨日,一人在太玄殿内呆了一宿,一位妃嫔也不曾召幸过。”
女子低头,声音放得极其平缓。“哦?竟是……如此么?”她轻笑,姿态妍丽之至,身旁的宫人却无一人敢看,皆低首敛眉,做的一副静婉模样。
她摸了摸腕上的通透绿镯,云鬓凤钗之下,更显雍容。
“本宫只要做好自己本分即可。可对?静影?”
一名身着宫装的清秀女子盈盈的走出,面容秀美,观之便使人情不自禁生出亲近之感。
“娘娘所言极是。”
陆为霜抬眼看着自己的贴身侍女,却是忽而垂下手去,缓缓的站起身来。
“本宫既然身为……皇后,定当是要想陛下之所想,为陛下分忧的。陛下现如今宫中这般空荡荡的,若是传言出去,旁人定是说是本宫的不是了。今日不如本宫去向陛下讨个恩典,看能否为本宫多添几位姐妹……”她说的波澜不惊,轻描淡写。看在那宫女静影眼中,却觉得恍若是惊涛骇浪,处处杀机四伏。
她行礼称诺,余光却瞥见皇后娘娘的手握的有些紧,指端攥的发白,她心中更是谨慎万千。
皇后娘娘如此高位权贵,娘家却早已满门屠灭,朝廷上再找不到一丝半点的助力,只怕却是……高处不胜寒!
…………
“念闲,你当真预备西北大漠一行?”顾无阙手持玉印,却是迟迟未曾按下。
苏念闲眉眼间清清淡淡,便连话语间也有一抹不温不火的气息。
“我怎能不去呢。此次大漠传出被人寻见了一处从未被发现的上古遗迹,明明在离国境内,偏偏我们离国却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即便是只慢了一天,但此刻只怕洛国的人已经动身前往了。这上古遗迹,各国都从中获取了不少的好处,洛国更是占据了整整数十个上古遗迹,从中得到的兵法,修炼秘籍数不胜数,虽他们秘而不发,但各国有谁不知?”
他缓了缓,继续说道:“今日午时便已传来了消息,我们安插在洛国的人禀报,洛国宗师以上的高手,消失了足有十数之多,想必……定是正在向遗迹赶去。如此,我若不去,我们只怕是连羹汤也喝不上的了。更何况……”
顾无阙抬起头,接上了他的话语:“更何况,海外八国,竟也联合起来,蠢蠢欲动,各自派了高手前来。”
苏念闲眉间一抹忧色挥之不去。“海外八国,虽最大的一国海蜃国也不过我们一个郡般大小,物产匮乏,又远远孤悬海外,但海外素来多奇人,天材地宝更是数不胜数……”
“既然如此,那朕亲去,又如何?”
顾无阙伸手将玉印放置在一旁,一句话,却有种天经地义的霸主威势。
“朕亲去,便是神魔来挡,我逆了斩了便是。毋庸旁人质疑,那遗迹定是牢牢攥在我手心的。”
纵是神魔,斩了便是!
这便是顾无阙!
苏念闲纵使性子再温文不过,此刻也是被顾无阙的煞气所迫,蓦的一惊。
抬头看那男子,只觉他五官俊美若神,刹那气势如长河般汹涌澎湃袭来,竟是让人有毁天灭地的错觉!
他在心底轻叹一声,却是待到那气势渐渐散尽,才缓缓的开口:“洛国这次来的高手之中,定有他们朝中供奉殿的首席,于远。此人成名多年,极其忠于皇室,是洛国供奉之中,唯一一个得传洛国皇室武学身法秘籍金龙九变之人。虽然未曾传授完全,只得了前三变,但他于此道浸淫多年,只怕轻功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地。”
“还有听闻洛国六皇子昨日围猎之时不慎受伤,将在府中养伤数日,但洛国六皇子在洛国诸皇子中,武力只怕能排上前三之列,在前几年便是宗师境的强者。在围猎中受伤这借口,着实不如何。”
“听闻洛国的剑魔独孤剑心也自三天前消失,他虽不是洛国朝廷的手下,但……他行事素来恣意狂放,一人前往的可能也是有的,这世间早就有言,剑魔一剑,可抵万军。能不被洛国朝廷所掌控的高手,修为自然是极高的。”
“还有……”
苏念闲清清淡淡,却是将这次可能前来的高手一一点出,说的清楚明白,便是其中利害也分析了一遍。
却只见顾无阙一身玄袍静静站在那里,眉头却是微皱,犹如深水微澜。俊漠的五官犹如一幅泼墨山水,氤氲了天地颜色,叫人叹息不得。
只是眉眼……只是眉眼,便是天地光华,璀璨万千。
苏念闲纵然看了十数年,此刻也不免恍惚,想起昔日那女子见他虽冷漠含蓄,眼中仍有的灼灼光彩。
难怪……她爱上这般英华的男子。是何其天经地义之事。这般的帝皇,这般的男子,天下再无一人可比得。
他在心里忆起一些昔日往事,却是心中落了许多的唏嘘。正在这时,顾无阙的声音沉沉的响起:
“朕的苏相,只怕是忘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苏念闲心里一惊,即刻又将那凭空生出的许多感叹深深埋在心底,又将所有关系细细思索了一遍,却是突然醒悟:
“冠军侯!”
顾无阙轻轻一笑,声音带着几分潇洒。“如果白景止不来,他便不是那个十五岁成名的冠军侯!”
白景止……十三岁便是洛国武举的状元,十五岁便由平民一跃而起封侯的白景止!而那场让他封侯的战役,正是大胜了洛国边境的蛮夷部落,以他当时身为左都校尉手中仅有的五万军马,对阵蛮夷的二十五万大军,大获全胜!他的兵法运用入神,而他武力更是非寻常将军可比,在那一役之中,他一人屠灭蛮夷三千余兵马!
蛮夷素以英勇著称,一名士兵可抵寻常士兵三人。军中更是高手频出,几乎每个将军都是宗师之境。正是由于蛮夷的存在,洛国才仅能维持如今的规模,并未再度扩张。
白景止的大胜,对于洛国而言,是从未有过的,宛若神迹!在蛮夷更被称呼为“杀神下凡!”。
这是何等的少年英雄!纵使顾无阙生来有霸主之气,如今俯瞰一国,开阖八方,也在心底深深的忌惮!
若是……若是……白景止不是一个平民!
若是他,生来便为洛国的皇室贵胄,享无上尊荣,有天地荣华!
那么洛国,绝不仅仅,是如今的洛国!
而白景止,今年恰恰刚及弱冠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