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庭院深深，日光映照，寂静中透出一种，深沉的荒凉。
陆蒹葭一步步的向里走去，日光在她的斗笠上摇晃，她缓缓的拂过那一树一砖，不做声的向里间走去。
里面有三间小小的厢房。她当年来洛国帝都之时，正是居于此。
这里的每一细微的布置……都是她用了心意的。在庭前种下一株合欢，抬头就能看见合欢花，嗅到那清浅的香味。
那时……
那时，她清楚的记得。她在厢房之中写着字，那个人，靠在合欢树下读书。他做事的时候，眉眼都是很专注的，有一种动人的力量。自己渐渐的，便不再写字了，只倚在床边，细细的看他的眉眼。
他那样的男子，有那般的俊朗，是连最为高明的画师，也临摹不出来的。自己也不行，只能看着他，默默的想，让时光停留在此便好了。
那是最安静不过，也是最美好不过的时光。
只有他和自己。只有顾无阙和陆蒹葭，再没有什么别的人。自己洗手做羹汤，哪怕做的极不好吃，他也只笑着吃的尽了。他在绵延的日光下读书，写字。
夜晚烛光闪烁，灯火悠悠。
自己靠在榻上，一边读着古籍，一边却觉得倦了，不知不觉的睡去。清晨待自己缓缓的睁开双眼，却看见他蜷缩着拥住自己，在身边睡得安心。
漆黑的睫羽，缓缓的覆着眼眸。
手抱的那么紧，好似他永永远远不愿意放开一样。
那不过是一张单人榻，他偏生要挤上来，蜷缩着身体，也要抱住自己，才安心的睡去。自己在他怀中蹭了两下，他没有醒，自己却觉得自己有些孩子气，闭着眼，在他唇角轻轻的吻了下去。
哪里还有什么万里江山。
在之后的一切没有发生之前，她与他，也不过是尘世间平凡的男子与女子，自己爱的笃定，想着他一定也是。明明外间烽火三月，自己还固执的做这一场美的不愿醒来的梦。
只是。是梦，都是要醒的。
这次，是真的，将要见他了罢。他当初是平凡的男子，自己爱他爱的入骨相思，断肠缱绻。如今，他坐拥河山，盛世的风华，自己却冷然相对，陌然无言。
我们再也回不去。
顾无阙。
你我……大抵是要，永生相弃的。
……
一月过的很快，陆蒹葭念及参与文比那人曾经说过的事宜，也不再寻求赫连燃行的陪同，孤身一人，便来到了她前次测试文章的地点。
上次那人果真，等在那里。见到陆蒹葭前来，他眉眼之中露出一丝喜色，却是说道：
“既然你来了，我们还是速速进宫去罢。莫叫贵人……等的急了。”
陆蒹葭却是突然出声问道：
“贵人？原不是说，是殿阁学士？”
那人却是有些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的说道：“殿阁学士也是贵不可言的人物……总之是大人物想要见你，总不能让贵人久等，你还是速速随我进宫罢。”
陆蒹葭想了想，却是不再提出异议，只跟在他身后跟了，一路行入宫阙之中。说是入皇宫，其实远远不到真正的皇宫内部，只不过是在皇城里。
但即便如此，也绝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入之地。
陆蒹葭目光不曾胡乱打量，显得落落大方，极其平静。那人一边在前面走，一边却是突然说道：
“你既然是入了宫，也不能随心所欲，随着自己性子来，被旁人说不懂规矩。你所戴的那个斗笠，既然入了宫，就取下罢。免得……到时候难堪。”
陆蒹葭却只轻声说道：
“无妨，大人只带路便好。我自然不会连累你。”
那人嘟囔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终究不敢过分逼的紧了，只能随着陆蒹葭去了。他来来回回了绕了几段路，这才带到一座小小的楼阁，只示意了一下，表示这便是到了。
“这里，我却是不能够胡乱进入的，你且自己进去，那贵人就在此楼之中。”
陆蒹葭浅浅的应了，便很是从容的，向着这座楼阁之中走去。
门口并没有什么服侍的侍女，显得很是安静。
陆蒹葭抬脚走了进去，这楼阁正中，果然站着一个人，穿了一身银色绣着盘龙模样纹饰锦袍的人，背对着她。
这人听见她走进来的脚步声，浅浅的回转过身来。
陆蒹葭在刹那，便愣住了。
如何会是他？
那人不过少年模样，日光下映出一张清疏的面容来。
可是，这不是别人，正是不过数日前，陆蒹葭在那破败的庭院里偶遇的那桀骜的少年！他怎么出现在此？
这是……皇城，他的衣袍是银色且有着盘龙的纹饰……几乎在瞬间，陆蒹葭便是了然了，他的身份！
果真是贵人，当得起贵不可言四个字！
洛国的十一皇子，帝储洛云初若还算不上贵人，这世上，还有什么人算的上？
只是，这少年看见自己，眉眼间似乎，也带着些许的惊诧。
“居然是你？那篇《清欢》，原是你所做？”
陆蒹葭极是不卑不亢的清冷应答道：
“正是我。”
那少年眯着双眼，笑了起来。“你的才学，很和孤的胃口。想必你现在也知道了……孤的身份。且不论之前的相遇，不知你可愿，归在孤的门下？做孤的幕僚？”
陆蒹葭隔着斗笠见他，他眉宇间清景无限。
陆蒹葭却是平静的说道：
“我……不愿。”
那少年却也不气恼。只是出声想询道：“哦？莫不是，你觉得做孤的幕僚委屈了你么？”
陆蒹葭清清淡淡的说道：
“不是委屈。只不过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才学，若是凭着一篇文章，便能做得十一皇子的幕僚，实在是儿戏。我哪里担待的起。”
洛云初向前走了几步，他年纪不大，少年身量，却有一种极其强势的气魄。此刻他双目看向了陆蒹葭，现出了极其浓烈的压迫之意。
“你这女子……当真是胆大之极。非但不取下斗笠，而且，在孤面前，也自称我。你这般做，难道不是自恃才学么？此刻又来同孤说什么才疏学浅？莫不是，戏弄孤？”
这句话，说的力有千钧。
却被陆蒹葭浅浅淡淡的四两拨了去。
“只因，一个能担的起万年帝国的人，自然懂得，什么是容人。”
她抬起头，极是笃定的看着这个少年，唇角几乎是有渺然的笑意。
“十一皇子，你心里，却是明白的，是也不是？”
那少年眯起双眼，双手却在不知不觉间抓紧了。他突然出声问道：
“你能带给孤什么？你要从孤这里求取什么？”
陆蒹葭心里却是轻叹，这洛国的十一皇子洛云初，当真是生了一颗好生玲珑的心肝。但是……此等聪慧的人物，她却清清楚楚的记得，白景止之前却并未详尽的提起过，极是轻描淡写。
似乎对洛无暇的评价，反倒更加的高上一点。
这究竟是为何？
这些事她琢磨不透，只是，此时面对这小小的少年，她却没由来的生出了极大的压力。她仍是维持着那种波澜不惊的平静，很是稳当的说道：
“我能告诉你一些，你想要知晓的事。”
那少年抬眼，眼角眉梢一份张扬。
“哦？你竟是自诩，能猜透的心思？否则，你怎会知道，孤想要知道什么？”
陆蒹葭看着他神色讥诮，却神色不变，语气冷冷清清。“离国之帝的消息，想必还是值得十一皇子，关心一二的罢？”
“他？”那少年笑着，却是说道：“那是父皇的事了，毕竟孤不在其位，又与孤何干。孤倒是可以直截了当的告诉你，孤想要知晓什么……看你能否有那个运气真的能答上一二。若是你真的知晓，孤当可不追究你无礼之罪，甚至……还可以满足你一个要求。”
陆蒹葭心忽的一跳。
她心中算好了一切，却惟独没有算到，这洛云初，居然是如此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身为帝嗣，却能直接说出“那是父皇的事，与孤全不相干”的少年……当真……
桀骜的紧。
但是她心中还是平静，即便这少年很有可能，提出她全然不知的问题来。
她静静的等待着，那少年施施然的开了口。
“孤只想问，你与白景止，可有什么干系？”
陆蒹葭设想了千种万种的可能，却没有料到，这少年，居然是问出，这样的话来。这叫她猝不及防。但她暗自深深呼吸了一瞬，语调平缓的开了口。
“我与那声名赫赫的冠军侯，并没有，太大的干系。”
那少年眉眼间，突然隐约浮现出了杀机。
“哦？当真？那为何……你会出现在那处宅院？你可知，白景止困守京都，他离府三次，却有两次，去的是那一处宅院？”
陆蒹葭心中一悸。
此事……她当真不晓。但这少年步步紧逼，此日只怕不能善了。自己若是坦然相言，他只怕是不信的。她一念闪过，却是立即说道：
“我不知侯爷怎会对那一小小院落感兴趣，那院落……不过是我一故人曾经在这洛国京都暂居的住处，普通平凡的很。”
那少年朗声说道：
“孤也去过那院落，除了布置的有几分精致以外，果真没有什么寻常。但是，若那院落没有什么出奇，那么想必定是……住过那院落的人不同寻常。”他说道此，抬眼看向陆蒹葭，神色却是有一种摄人的气魄。“你能不能告诉孤，你那故人，究竟是何人？让孤动用了所能动用的势力，也查不出丝毫痕迹？”
陆蒹葭低着头，在心中浅浅的叹了一口气。
她缓缓的，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能够告诉你。”
她看着这个年少却多智近妖的少年，认真的说道：
“不若我们来做一个交易。我别无他求，只想能够亲眼见证洛国那万年的大典。想必这样的要求对于十一皇子来说，也算不上过分。待到大典过去，我才会告诉你，那宅院是何人的旧居。”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十一皇子既然提到了冠军侯，那么十一皇子向我相询，多半还是为了他。我不过是这世间平平凡凡的女子，自然不懂你们这些大人物之间，打的什么高深的玄机。只是，我还懂得做人要信守承诺的道理，我今日既然向皇子殿下许下承诺，待得洛国万年大典之后，定当实现。”
她说的不卑不亢之极。
那个小小的少年沉默的看着她，却是展颜。
“好一个胆识过人的女子。孤见你与那日男子的模样，想必关系不同寻常。你的身份，孤不会去查。你的交易，孤也应了。孤倒是颇为赏识你，这世间，胆识过人的男儿多的很，女子，却多半拘束的很，无趣的很。你倒是颇出乎孤的意料之外。孤那招你做幕僚之言，绝不为虚，且是一直有效的。你若有了此心意，大可直接去孤的宫阙寻孤！”
陆蒹葭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语气清宁。
“诺。”
那少年却是随手挥一挥他的银色衣袍，眉眼间恣意非常。他向外间也不知唤了什么，须臾便走进一个娉婷的宫装少女，笑意盈盈的对陆蒹葭说道：
“我领你出宫。”
这少女生的温柔亲切，看着喜人，言语间也完全不受宫廷礼仪的束缚，竟然就如同寻常人对话那么自然平易。
陆蒹葭不由的多看了这侍女几眼，却见这侍女始终是那般笑意盈盈的样子，在前面不急不缓的走着，莲步微移，却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心中恍然，这多半是洛云初的随侍，但是看其模样，却是……自有一种娇憨情趣，想必他是费了功夫调教的。
这个十一皇子，当真叫人，难以形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