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国忠这几日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那个女子一身桃红纱纳连理纹夹衣,月白色撒花的长裙,笑语晏晏,高高地坐在在桃花树上向自己招手。待自己满怀欣喜地跑过去之后,却又突然不见。
沈国忠焦急起来,在一颗颗桃花树间来回奔走呼号:“锦绣,锦绣!”
他恍惚又瞧见锦绣坐在秋千架上哭泣,便奔过去一看,却是阿姐,穿着同样的衣服。阿姐哭着对他说:“弟弟,姐姐要嫁到那蛮夷之地了,如何是好?”
沈国忠大骇,刚要问阿姐缘由,却又听得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去,看见锦绣一身华服,脸色惨白神情凄苦,黑发散乱形同鬼魅,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你要帮我,让他活下去……我求你,一定要让他活下去。”锦绣一边哽咽,一边走到他身边,把那个包袱硬塞到他怀里。
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半个巴掌大的脸又红又皱,沉沉地睡着。
沈国忠只觉得地动山摇,脑袋一阵阵地发晕。
这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沈国忠意识到并不是自己头晕,而是脚下的地真的在动。一瞬间又觉得自己是身在沙场,到处黄沙滚滚,铁蹄阵阵。
沈国忠抱着那个婴孩,惊慌失措地发现一行车队正浩浩荡荡地西行,阿姐坐在最大的那辆宝车里,探出身来,哑着嗓子哭喊着,她的脸在飘扬的旗帜中快要看不见了。
沈国忠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停下!停下!你们不能带走阿姐!”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看着车队越来越远。
忽然又见锦绣站在自己对面,脚下裂开一条深渊,掉了下去。
“锦绣!”沈国忠大喊一声醒了过来,发觉已惊出一身冷汗。
身边的赵姨娘被他惊醒了,连忙坐起身来,见沈国忠满脸分不清的汗水泪水,便向枕下拿出一条帕子,给他擦汗。
沈国忠微微发抖,亵衣的后背上已经微微湿了。
自己,已经有好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
赵姨娘见他这般,便下床随便披了件衣服,去院子里打了水,给沈国忠擦一擦身子。“又做梦了?”赵姨娘突然问道。
沈国忠的脸色现在稍稍好看了些:“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赵姨娘给沈国忠换上了一件干净的亵衣:“若是你真的放下了,又何必做那……”
“好了好了,劳烦了你半夜,睡吧。”沈国忠打断了赵姨娘的话。
两人默默在床上躺下,虽然都闭起了眼睛,但心知肚明彼此都睡不着了。
“今儿来得倒齐全。”太太看着坐在下首的三个姨娘,笑了笑说道。
“难得林妹妹这一片诚心,一解门禁就来看姐姐了。”唐姨娘用帕子掩了笑,故意刺了林姨娘一下。
林姨娘本来禁足期间心情就不好,被唐姨娘一讽刺,脸色越加不好看。但她到底还是学乖了,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直接甩脸子,暂且按下心头怒火,将话题转到赵姨娘身上。
“老爷罚我,自然是因为我不懂规矩。但到底还是一家人,姐姐们原谅我年轻莽撞则个。”说着,拿眼瞟了瞟对面的赵姨娘,又酸里酸气地说:“赵姐姐今儿怎么没什么精神呐?难道是昨晚上太累了不成?老爷可是歇在你屋里的呐!听说你还亲自去院里打了一回水?”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赵姨娘的脸上:很明显她昨晚睡得并不好。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互相交换交错,很明显带了点复杂的意味。
赵姨娘虽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还是在各种目光中微微红了脸。
现在这情形,解释也不是办法。难道要跟她们说:“不是啊不是啊,昨儿是老爷做梦惊了一身汗,我给他换身衣裳,没有做……”
赵姨娘只能尴尬地笑着:“妹妹的消息真灵通,我院子里的事情这么快就知道了。”
太太听到这话,不露声色,撇了一眼林姨娘,林姨娘略显心虚。
本来以为唐、林二人又要开始往日的争风吃醋,哪知却把赵姨娘也给拉了进来。
打水的事情,她知道得比林姨娘更早。其实这也没什么,自己向来对这种事情看得比较开,丈夫就是要和别人分享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若是以夫为中心画个圆,一丈之内的女人,可真不少呢!与其整天斤斤计较吃醋斗气,还不如本分知足的好。
何况,谁也争不过那死了的宋锦绣。
只是林姨娘今儿刚解门禁,消息就这么灵通,这个有点意思啊……
屋子里的气氛微微冷了一下,太太马上笑着对林姨娘说:“到底是你年轻,还为这种事吃醋较劲,哪像我啊,已经没了这等闲工夫,整天也不过混吃等死罢了。”
赵姨娘唐姨娘立刻笑着回道:“太太说的什么话!”于是几个人又开始说说笑笑。
林姨娘暗暗庆幸,还好太太没有顺着赵姨娘的话仔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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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鸦雀无声。
坐在那高阶之上的男人,便是大梁的皇帝周锯。他已将近天命,两鬓上已生出许多白发,刀刻一般的线条已经松弛,但眉宇之间透出一股戾气,这种威慑力似乎又让他看上去不那么衰老。宽阔的额头,高耸的鼻梁,嘴唇薄得几乎没有。
此时周锯正在捋着自己的胡须。
薛公公站在殿下,将他的那个动作看在眼里。每当皇上开始捋胡须,准没好事。
薛公公不禁望着那个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香笼,每次到了这种难熬的时刻,他总要让自己想点别的东西。
殿下放着两座通体金黄的镂空香笼,两条金龙分别在上盘踞一周,至顶端翘首相望。金龙做工精美,身上的鳞片都清晰可数,四只刚劲有力的爪子紧紧攀附着炉壁,首尾高高翘起。那两只纯金龙头,做得更是微妙维俏,一双墨绿色的眼珠,是用上好的玛瑙制成。龙须光滑纤长,紧贴两颊,似乎在空中急速飞翔,呈现出飞龙在天,剑拔弩张之势。金龙血口大张,牙齿尖锐锋利,闪着金属的寒光。
这龙牙,还真不是一般的俗物。
御帝而立之年,亲征高丽,不料竟然中了敌人的奸计,一阵箭雨过后,手下的将领士兵只剩下千余人,高丽所剩同样不多,双方都在等待救兵,就看是谁的先到。
正在僵持之中,御帝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从马上摔下,将士均大骇,霎时兵心乱,竟有一小半的士兵选择了逃跑,只剩了衷心耿耿的一些人,宁愿赴死,背水一战。
高丽那方得了这个消息,只道是大梁的皇帝已经不中用了,一个个欢喜异常,载歌载舞,前来救援的军队也放慢了脚步。
没过多久,就传出御帝崩的消息,一部分人便要抬着龙体去向高丽投降。
高丽那将领欣喜若狂,急忙披挂整齐。待将御帝龙体抬至面前,亲自去揭了盖在上面的帷布:果然是那皇帝!
高丽将领还是怀疑有诈,抽出剑来在御帝腿上重重刺了一剑,见他毫无反应,便放下心来。就在转身之时,御帝突然跳起身来,用藏在身下的青霜,狂吼一声,瞬间那将领的一整条右腿,狠狠地斩断。鲜血立刻喷涌而出,有半人多高。
抬着龙体的几个将领迅速将御帝围在当中保护,御帝扶着伤腿,半跪在地上,就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目眦尽裂,如同恶兽要择人而噬。
在场的其他高丽军一时间被吓得愣在原地,魂不附体。
外面的将士们听到那一声嘶吼,便一齐吼叫起来,吼声震天,摧人肝胆。
趁着高丽兵胆战心惊之时,御帝在几个贴身侍卫的保护下,拖着伤腿,和将士们一齐与高丽兵一阵混战,不多时大梁援兵赶到,一举歼灭高丽主力。
那高丽将士还不曾死绝,御帝将其擒住,亲自用那把青霜凌迟,把那将士唯一的一条左腿剁为肉泥,尤不解其伤腿之恨。
薛公公微微打了个寒战。
青霜居四大名剑之首,自那次恶战之后,满是豁口,竟然半废了。御帝便让人将其锻造成七七四十九只钢牙,镶嵌在金龙口中。左边金龙口中二十五颗,右边金龙二十四颗。左边那多的一颗牙齿,就是代表御帝左腿上那道永远的伤疤。
此时,一缕细细的烟,缓缓地从龙嘴中溢出。
睿安侯该到了吧?薛公公暗自揣度着。
果然,不一会,就有人来报,睿安侯已在殿外。
“让他进来。”周锯抬起头来说道,面前摆放着一张地图,还有一份信函。
“宣睿安侯觐见——”一声声地传过去,显得分外空旷。
又过了一阵子,门外才响起一个温和的男声:“姜稳参见圣上。”
薛公公行礼告退,松了一口气。只要睿安侯来了,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