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还跟着父母生活,那个时候的江崇,跟我住在同一个小区里,那是平阳县城最好的小区。
深冬的大雪天,凌晨六点我们踩着脚下厚厚的积雪去上学,天还是一片黑,头顶的天空星星点点,因为怕被各自的父母看见,他总是比我早十几分钟在小区外面等我,有时候他还会买到热腾腾的包子或者烤番薯给我。
每天走出小区我总能第一眼就看到他,跟很多高中生一样,他穿着臃肿的羽绒服,上面还套着宽大的校服,书包用单肩随意的挎着。我经常装作漫不经心从他身边走过,而他也不叫我,总是跟在我后面一声不吭的往学校走去。
一整个冬天我们都是一起上学,到了其他季节就会各走各的,这样的模式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如果非要说个原因,大概要回溯到我十二岁那年的寒假。
那时候的冬天,我们整个小区的孩子们都会聚在一起玩耍,在一天刚下完大雪,我们忙着组织人打雪仗的时候,我却像是本命年犯太岁似的,在众多伙伴的注视下,一脚滑进了小区草坪正在维修的一个大坑里,所有人看着我,一脸无措与震惊,大家都傻了,没人想到去通知大人过来。
那个坑里积下的污水将我的半个身体都浸透了,我只感觉到脑子一片空白,直到粘稠的感觉和腥臭的味道使我不得不大声哭喊时,人群里才出现了几个路过的大人,我被拉上去时,两腿黑泥,浑身散发着恶臭。
当时的我,既感觉冷又觉得丢人,于是咬咬牙没敢再哭出声来,恨恨的朝着围观的伙伴嘟囔道:“一定是我本命年运气不好!”。
那以后,爸妈不再让我出门打雪仗,一整个寒假,我都像被遗忘的干干净净一样,只能待在阳台上看着他们嬉戏奔跑。
后来的某一天,我居然在门缝里收到小纸条,原来他们并没有忘记我,那张皱皱的纸条上,他们歪歪扭扭的写着诸如以后会看好我,上学也等我一起等等的话。
我就知道,缺了我这个组织委员,他们玩耍也玩得乱七八糟,就这样,开学后冬天还没过去,他们果然每天都在小区门口等我一起上学,不管是同年级的还是高年级低年级,一伙人,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等着我一起走。
“关穆,我们都在,你不用怕本命年了哦!”一个低年级小个子说。
就这样,我们从小学毕业,初中毕业,再到高中,我们“早起上学团的”一群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两个人,那就是我跟江崇。
时间过得究竟是有多快,我们竟然就这样长大了,直到上了高中,我才意外地发现,一年又一年的冬天过去了,那个以前并不多话也不起眼的江崇,居然长到比我足足高了一个头,什么时候起,我们所有年少不经事的脸颊,都悄悄起了变化。
我们所在的A城是个一般的小城镇,这里经济落后,交通不便利,走路上学会冻手冻脚,漫长的冬天似乎持续了很久,树上的的冰凌子露着锋利的尖尖角。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太阳总是把那些尖尖的冰角晒到慢慢融化,然后就会有一滴滴的水掉落下来,偶尔走过还有水滴掉到到脖子上,再流过保暖衣里面热腾腾的后背,让人瞬间全身起一层汗毛。
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大声喊叫,而江崇就在一边默默的笑,放学的时候我们很少一起走,偶尔在小区里遇到,他也只是看我一眼就径直走开,把我还没喊出的话生生的憋了回去,然后脑袋里开始生出一丝什么东西变化了的异样感。
过了不久,关于我们恋爱的消息就传遍了我和他的班级,那时候的我,懵懂青涩,总在他们的起哄中怒气冲冲的回击,谁也不知道在我满脸通红的时候,心脏跳得有多快。
冬天终于过去了,天开始很早就放亮,终于,我在曾经的路口再也见不到他,那时候的感觉很奇妙,就好像什么东西从心里搬空了,走路的步伐开始沉重,甚至于到学校的路途,都感觉长了十倍,可是以往的几年都是如此,却不知道为何这一年,竟然生出了些许落寞。
同学依旧会起哄,有人聊到他,总会跟我扯上关系,事实上,他并没说过什么,我也没说过什么。
不久之后,我那个外人看来幸福美满的家庭终于土崩瓦解再也撑不下去了,当我上完自修回到家,看到客厅里乱七八糟的行李散落了一地,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赫然出现在我眼底的时候.....
事实上这样的情景在我的记忆里是不定期刷新着的,但这一次,我有很不好的预感,冲进爸妈房间的时候,只有妈妈一个人呆坐在地上,脸上的血渍已经干了,眼神空洞却又绝望,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寒冷目光。
那夜之后,父母离婚了,我那做局长的父亲,很早就不回家了,要不是被妈妈翻出他手机里龌龊不堪的照片,他也不会翻脸摊牌。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早已经没有感情了,只是父亲为了面子,一直没有提出离婚。
他们离婚后,我毫不犹豫的跟着妈妈搬出了那里,临走的那一天,我站在小区门口,心里盼望着江崇此刻能从那里走过,我想在最无助的时候,能看到他。我又怕他看见我,那一刻全然崩溃、满脸泪水狼狈离开的样子。
那种情愫,像是心头升起的一团火和一块冰在互相碰撞,以至于多年以后我都不曾忘记。
我很久没去学校,我的生活从那一刻发生了翻天的变化,妈妈带着我搬到外婆家生活,那是离县城不算远的一个小村庄,由于北方的春天只有到暮春时候才会有一丝暖意,再加上远一点的山阴处依旧残存着积雪,空气格外的干燥和寒冷。
躺在外婆家的土炕上,透过玻璃窗能看见野猫在院子里觅食,由于很久没去学校,功课完全落下的我,终于鼓起勇气去办了休学手续,这一段时间,我的妈妈精神也很恍惚,她没有多余的精力管我,我也恍恍惚惚,感觉不出活在哪个季节,外婆照顾着我们母子,一直到夏天来临。
江崇来找我的那天,天空异常的蔚蓝没有一丝云朵,阳光暖暖的铺洒在大地上,知了还没出来歌唱,外婆家院子里的树枝上已经密布着嫩绿的叶子,那天他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在我回过头的时候,就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以后的记忆里再也抹不掉那天的情景,他就如同梧桐一样站立在那里,阳光透过树叶打在他脸上,任我怎么努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一片耀眼的光芒。
是谁说往事如烟,那一刻,我脑海里翻涌过所有关于他的画面,那些好像被尘封起来的、我们并肩走在路上看到的他的侧脸,那每一个天蒙蒙亮等在小区外面的他的身影,那每一个看不清表情模糊的脸庞。
往事并不如烟,那一刻,我还想起了,那些被同学起哄的日子里,他也曾红着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