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无话，三人走了七天，到了大乐山地界。
方石没有速行的本事，因此才拖了这么久，而他这么慢的理由，俞飞白也问过，但只是问出这个问题，便由他自己找到了答案：一个坚定信念即将成仙的人，灵气聚融一体，自然是要养精蓄锐，积累起来以待突破的，区区赶路小事，怎能动摇坚定的道心？
方石心中觉得很奇怪，他究竟是怎么培养出这样丰富方便的想象力？只是此话不能当面去问，乐得他糊涂。
时至黄昏，但大乐山却亮如白昼。这非是灯火，而是仙人的法术所致。方石能感受到这座绵延数十里的大山正源源不断地涌出灵气，为法阵提供力量。若是普通山岳，被这样抽取灵气早已干涸，化为死地，但这里终归是名山大川，未有人时便形成了，积攒了不知多少底蕴，虽核心精华之地被人收走，却仍能让人这般挥霍。
方石一路行来，也经过原先的乐山地界，观遗址与山势地形，倒也看出乐山之名的由来：这里曾是诸多生物的乐土，植被茂密，生机磅礴，却没有瘴气、毒雾，是生活的好地方。于古代先民而言，能于此处居住，自然是快乐的。但如今，也只有其名了。
山意已在体内形成大半，却不圆满。他找了地方坐下，闭眼冥思，以融山之法推衍，补了大概轮廓，又用自创的方法将其压缩、推挤至左手食指。
方石的“世界观”已然形成，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过程其实相当简单，与其说是压缩推挤，倒不如说是念头一动变成了，仿佛真的是一座山掉进了一个世界，不起眼，没有任何波澜。
虽然最初只是因为没有下一步的修炼方法，仓促创造，但仍充了心血进去，尽管相对于寻常融山相对缓慢，但胜在根基扎实，他想了想自己全身都融了不同山意时的情景，恐怕那时在大地之上，没有谁是他的敌手了。方石也曾听过承恒说下面的境界，不过是纳海、观天之类的，听起来大体的理解倒是没走错，也就决定这样错下去了。
他不怕从头再来，人生已经是第二次了，修行又如何？
方石做这样的修行时，承恒立于五步之外，为他护法。他此时挂着惊叹的表情，睁大眼睛看着这位新任山主气息幽深、散发出勃勃生机，浓烈到极点，又逐渐隐晦，移到左手之中。整个人看起来由凡入圣，从圣转凡，实在是奇妙的过程。
承恒先前听他说，却从未见方石这样做过，过去之时，他曾服侍过多位山主，也曾见过神威天主那一代的天山传人，零零总总虽然稀少，但也有三五十位，只是这些当时的天纵奇才，百万难出一人的存在，修行时也没有方石这般神秘，这般神奇。
承恒不知道方石的路是对是错，但他总是明白，似山主这样的人，即便错了，也错的起。
俞飞白看不懂方石的修行，但他终是仙道中人，开灵境在仙路中也算走了小半，对大道有些朦胧的理解，因此能看出方石与普通凡人，甚至是修仙仙人的不同。他不知其中奥妙，但只是看着就觉得神秘，强大，从内心中生出了些许恐惧。
咬着牙齿捏捏拳头，俞飞白压下这种感觉，心中生出叹服。他知道自己绝非方石的对手，但对方走到自己不能理解的地步，连作为仙人的师父都没给过他这种感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一种蚂蚁望着高山会产生的天然感觉。
到了午夜时分，方石心中一滞，再无进境，气息僵了片刻，才重新平缓。
他睁开眼，感受着自身与乐山地界若有若无的联系，没生出半点懊恼。
这样的情况早有预料，乐山早已不全，山意自然难全。若是普通修行融山境者，恐怕根本不会将乐山选作对象了。方石走的路不同，才来体悟一番，有收获，但难以圆满。除非给他将被移走的乐山一观，否则只能半圆不满，就这样凑合了。
“走吧。”方石起身，承恒立刻走过来扶了一把，这不是怕他坐久摔倒，只是作为仆人应尽的责任。俞飞白跟在后面，有话想问，但终究没问出来。这样的法门有些诡异，他未曾感觉到灵气波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在方石身上流转，十分奇怪，但事涉对方的秘密，并不是这么好问出口的。
上山路崎岖难行，跟没路也没什么差别。但这对三人来说难成问题，且不说开灵境强者俞飞白，不死仆人承恒，就算是方石，在融入乐山山意之后，他在这片土地上行走，也有逢山山开，遇水水改的神通了。与其说这里的仙门是乐山主人，倒不如说他方石才是。
一路行进，方石对乐山山意也有新的了解，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左手食指中的生机多了一丝，勉强能有些神异了。虽然相对于圆满的云山仍有差距，但方石也不怎么在乎。不同于修仙人，或是普通的天山传人，他不在意精纯，博而杂之才是他走的路子，世界何其广大，又怎会容不下不那么完美，有所残缺的东西呢？
路并不长，三人很快来到山顶。
这里是庆会的场所，也是大乐山仙门的所在之处。被人为削去、开凿成广阔的平地，方石打眼望去，看不到楼台阁宇，只看到一棵棵巨木古树，由山腹内生出，到山顶冒出头来，又被巧手挖凿，做成树屋。
这样的树他是知道的，号称同山树，乃是古种，与山岳一同成长，彼此相济相生，是自然的秒物。大多数名山之中，都有同山树伴生，同样古老，同样珍贵，于修仙人来说，不仅可以裨益修行，也能做为法宝珍材，甚至是药物使用。
云山的通天木便是同山树的树种所栽，但非是一同长成，没那么多神异，只是十分高大，看起来有些威势罢了。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它不被人伐走的原因。
大乐山的同山树，其实是同一个根系发源，因乐山的独特环境，生机磅礴，才分出许多支脉。如今那株主根早已被人连山一起挪走，在大乐山山顶上面的，只是昔年的支脉罢了。按理说早该枯死，但显然有人出手，令诸多支脉与山岳灵气相连，再焕生机。
方石看了一眼，树屋之内宽阔庞大，内饰华贵，又有浓重的生机灵气，相对于寻常仙门的殿宇，也不差分毫。只是他本能中觉得有些恶心，却不知是为什么。
有人迎上来，是个凝气的仙门女弟子。长的不算很漂亮，甚至比不上方石的丫鬟，但胜在有些年纪带来的风韵，身条也要曲些，胸前鼓涨，走动时颤巍巍的，像是挂了两个包子。她脸带笑意，冲俞飞白矮身行礼。
“仙长可是陆非仙师的弟子？若竹久候多时。”
俞飞白当时就红了脸，呐呐点头。
“是，是我。”
见他这样，若竹笑了，她撩起鬓角垂落的发丝，又道。
“仙长不必拘谨，令师已在仙人殿等你，就是最大的那座树屋。至于这两位，”若竹转向方石与承恒，“可是仙长的仆从？”
俞飞白刚要摇头，却被方石抢道：“是，我们是跟主上一起来的。”他拉住俞飞白的衣角，示意他不要说话。
“原来如此，那二位请来这边。”
她在前面带路，方石与俞飞白说了几句小话，大意便是没有受到邀请，贸然前来不太妥当，看看热闹也就算了，诸如此类的理由，也要求俞飞白为他保密。
这样做的理由自然是因为他的身份原因，天山之主并不是一个理想的、能够在仙门中人随便说出去的身份，云中城少主也不是。方石暂时不想惹来麻烦和关注。与俞飞白在一块，很可能会直面仙人，与他那位仙人师父面对面接触，他不知以现在的状态能不能骗过仙人的感知，这样的风险没必要去冒。
二人跟在若竹后面，朝俞飞白挥挥手，做了暂时的道别。
两人遵循引导，顺着山顶小路绕过巨大山石，经过几间树屋，最后来到一处宽阔的空地中。这里已有很多人坐着，大多数是修为低微的仙门弟子，也有凡人武者，或坐或卧，少言少语。有人看了他们一眼，但很快便转回视线，显然不想搭理这两位新来者。修仙圣地，似他们这样地位低微者能进来便很难，若是因为什么差错生出事端，被赶出去甚至被打死，那就划不来了。
若竹领两人到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吩咐他们稍等，又走到最近的树屋里，取了酒水饮食来给二人享用。
“这是白日里仙长们用剩下的……我挑了些没人动过的，二位路途辛劳，算是些招待了。”
方石谢过，她又道：“两位还请安分守己，若主子无事就在此处呆着，想要方便，在南边的林子里便可。切记不要乱走，我大乐山虽是有道仙门，但也有些危险之处，若因此丢了性命，于二位和二位的主上，都不是好事。”
若竹这话说的诚恳，没有寻常修仙人对于凡人的那般高傲，令方石对她有些好感。他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人就离开了。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方石从睡梦中醒来，已经是清晨了。此处大多数仆役都是庆会开始便到了的，这时已经纷纷离去，伺候主人。方石当然没有这个义务跟想法，反倒是承恒一夜未睡，此时又给他打来清水，净面洗口。
若竹从山石后面转出，走过来时看到方石，有些惊讶，但想到他们初来乍到，自是不知主人处所，便走上来道。
“二位，俞仙长与陆仙师在养心阁居住，可要我带你们过去？”
方石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面色微红，体内生机盎然，灵气也增强了几分，与昨天有着相当的变化。
“哦，不必了，仙子请指条路便是。”方石答道，他面色未变，心中却对若竹的身份有了新的猜测。
若竹轻笑：“你这少年倒是自信，我大乐山广大，又有诸多禁地，我与你说了路径，你也是不懂的，还是我带你去吧。”
方石再次摇头：“我与主上相识多年，是能闻到他的味儿的，不必仙子担心。”他眯着眼看了若竹一眼，“倒是仙子你，与人阴阳调和，得了许多好处，不巩固一下修为吗？”
他这话说出来，把对方闹了个红脸，但若竹终究长着年纪比他大，还是能够自持的。
“你年纪轻轻，懂的倒不少，要不要姐姐助你踏上修仙之途啊？”她轻笑着，但脸上的红晕更盛了。与人做那种事，早不是第一次了，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都要说出来，尤其是她的对象在大乐山门中地位特殊，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眼前的少年能看出来，却没有凡人应当有的忌讳，如此直白，到令她有些不适。出口调戏，也不过是出于自尊。
方石笑笑：“修仙？我早已走过了，不过如此。”
他说的是实话，但在眼下的情景和身份中就是大话了，若竹自然不会信。女人也笑了，她觉得至少要给这少年一点敲打，暗自捏了法决，凝了道仙术，可又觉得这么对待一个普通人，有些过分，便只说道。
“你这话若是从仙人口中讲出来，我是信的，但一介凡人，就不要说大话了。这话在姐姐面前可以讲，到了其它仙长那里，可勿要多言。”
方石点头：“若是其它修仙人，早就把我杀了，也只有你这样的不会。”
若竹眯了眼，觉得这少年话中有话，他到底在指什么？
“你是说姐姐我心地善良吗？这倒也没错。”
方石说道：“不，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你前不久还是凡人。”
若竹闻言，愣在当场。
“你……怎么知道的。”
“你根基不稳。我先前觉得是你资质太差，但如今看来，这只是因为你体内灵气修为都是别人给你的才会这样。”方石淡淡说着，脸上没太多表情。“还有，真正的修仙人，是不把普通人当人看的，如待杀猪羊，你对我这么客气，显然是保留了过去的习惯。”
“啊……”心里最大的秘密被人道破，若竹只能发出这么一点声音。
“我劝你最好不要如此。”方石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就算仙道比较简单，但也不是这么个简单法。吃饭要循序渐进，修仙也是。你吃了别人的灵气，别人给你的根基，这些都不是你的，所谓修为，不过是镜花水月。”
若竹的手指攥在一起，指甲刺进肉里。方石说的简单，但听在她耳中，无异霹雷。这些话若是真的，就代表她的忍辱负重，种种委屈都是白受了。
“你，你怎么能明白！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凡人！只是凡人！”
她这样叫着，声音稍微大了些，但还是能压住自己的情绪。她不能令此事让更多的人知晓，尽管激动，但声音还是迅速小下来。
修仙长生，在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令人羡慕的道路，无异登天。她很小便知自己资质不佳，于此道难有成就，但终究有所想法，自家变之后，这个想法就变成了执念。
那位仙人给了她这个机会，若竹自然是拼尽一切都要抓住的，但此时却被方石否定，情绪有些激动是当然的。
方石看着她，眼里有些怜悯，他竖起三根指头。
“三年，你的修为最多只能保持三年。”
“你……你什么也不懂。”
若竹抬起头，表情倔强。
“是了，你只是个凡人……我不该怀疑仙师的。”她重新找回那副笑容，落落大方，只是眼睛有些红。
“养心阁在那边，你，你去吧。”若竹指了方向就离开了，她不想再看方石一眼。
承恒走上来：“少主，您为何如此……”他当然也看的出女人的问题，只是没想过说。
方石想了想，答道。
“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老奴不明白。”
方石叹气，指了指大乐山的一处地方。
“你看的到吗？那里有什么。”
承恒望过去，看了很长时间，垂头道。
“恕老奴眼拙。”
“死人。”他直指郁郁葱葱的树林，“那里都是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