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大小姐的任性总在某些小事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比如，死活不肯让席修脱下西服，再比如非要在人来人往的餐厅吃好几个小时的复杂繁琐的晚餐。
穿惯了军装和便服的席修现在只觉得满身不自在，每当周边有目光扫来时他都很想去干架。
“他们是觉得你好看。”餐桌对面，龙小小正小口小口抿着红酒，看见席修质疑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连忙添了一句，“这是实话呀。”
然而席修却看向龙小小身后倒酒的服务人员，不觉整张脸都有些冷气，“你看这个姑娘到了能喝酒的年纪吗？”
年轻的酒侍愣住了，扶着红酒瓶的手倒也不是撤也不是，龙小小吸了吸鼻子随即摆手示意那就不要了。
席修顿了顿，补充道，“来杯石榴汁。小小你喜欢喝石榴汁的吧？”
“喜欢......”
吃着喝着天很快就黑了，龙小小喝完石榴汁又要了杯草莓汁，席修埋头吃完只觉得这家酒店的饭菜真心不错……
当酒店侍从走上前撤走空盘时，龙小小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站起来，“你先回房间，我过会儿再上去。”
“啊？去哪儿？你一个人不安全，我陪你去吧。”
席修理了下衣领刚要起身就猛然听见周遭传来大大小小或轻或重的椅子移动声音，同时站起来的人都有着差不多的好身板，中间还有两个似乎是留守的此时已经拿着报纸往电梯走去，席修这才恍然大悟，轻声答道，“哦，好。”
龙家大小姐出门，不管是远在北极圈还是近在家门口，她的身边从来都不会缺保镖。
妈的！带了这么多人，下午怎么不见让他们来提袋子？席修解开衬衣领口，心里闷得慌。
“席先生，请吧。”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上去和龙家内部的大汉有些不同，整洁礼貌甚至有些书卷气，但无论如何在这个时候都显得惹人厌，“这是要关着我？”
“席先生您误会了，大小姐只是担心您的安危，您也知道齐爷不是么？这里虽然是香港但也说不好会发生意外。”其中一个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的男人连忙陪笑，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轻声解释道，“大小姐吩咐了，绝不会限制您的自由，我们只是远远跟着以防万一罢了。”
被人这么一说起席修才猛然想起齐良文对自己除之后快的意图，那么龙小小留下两个人待在自己身边倒也合情合理，算了跟着就跟着吧，反正自己又没打算跑哪去，“我去买包烟。”
街当头便利店的老板正坐在日光灯下打着无聊瞌睡，席修清冷的声音带着不悦，“拿包烟。”
老板一听说话就知道又是跑来旅游的内陆人，不待见归不待见，仍是吊着眼角准备讹钱，谁知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就讲新学的普通话忘了个一干二净，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打扮得贵气精致，长得也是白净标志，偏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气势逼人的恶意，这让老板不觉有些心惊。
“好，好的。”
香港夜晚的街头似乎比白天还要更加繁荣，巨幅霓虹挂着头顶，稍一不留神就会被旁边兴奋的游客装进相片，席修抬手挡着脸大步走着，刚要穿过拐角走进酒店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不远处有一辆车泊在路边，车灯是在门开的时候亮起的，刚好就落在席修转身的眼睛里。
龙小小面无表情地跨下车，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笔直朝自己而来，席修愣了，所有烦躁不安都在眼底化成了一滩清水，像被什么定住了神智，怎么都移不开步伐。
龙小小身后的车门不过几秒就关闭了，但是席修还是十分清楚地认出了黑暗中的那个人，是梁伟。
龙小小面对席修站立着。欲坠不坠的真丝睡袍滑下肩膀，泄露了大好风光。
“你想问问题？”
“恩。”席修抬手将龙小小的睡袍往上提拉好，轻咳了一声，“是不是在骗我？”
“我骗你什么？”
席修背在身后的手指紧紧扣了起来，这是他在紧张不安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没什么资格问这个问题。先骗人先混进别人地盘的是他，龙小小在识破之后没有将他交给齐良文反倒还给了这么多重要讯息，这对席修以及整个行动队伍来说都是巨大的仁慈，那么就算龙小小骗了自己倒也没什么不对，甚至可以说是自己活该。
龙家说到底是龙小小的，齐良文虽然对国家对社会来说罪大恶极但对于龙小小来说却是一直供她衣食无忧安全无虞的保护伞。然而这一切马上就要被夺走了，说到底他跟控制龙小小的齐良文其实没什么区别，总之，龙小小一直就是牺牲品。
想到这里，席修的头隐隐作痛了起来。
“没有呢。”龙小小的声音很轻，依旧看不出波澜。
“那，为什么我看见你从梁伟的车上下来？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呢？”席修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太别扭了，刚要重新整理就想起了什么，猛的一激灵瞪大了眼睛，“呃？难道……”
“他的年纪可以当我爸了。”龙小小翻了个白眼，“别瞎想。”
“哦，那你刚刚在干什么？”
龙小小觉得今天的席修似乎有些焦躁。
“你？真生气了？”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么大晚上跑到一个男人车上去干嘛，而且还是个毒品买方的老男人……”
席修确实很生气，但不知道是生什么气，或许是生气龙小小撇下她一个人跑去老男人的车上，又或许只是生气自己身份特殊，好多牢骚憋在心里想说都没有资格说。
“我就想去试试能不能问出来交易地点。”
“什么？”席修心里咯噔一声，背在身后的两只手蓦地垂了下去，此时慌张得像只刚刚闯完祸的小丑。
“我说，那个老头不是交易方么，我试试看能不能套出点有用的话来。”龙小小抬手牵起席修，示意他坐到沙发上去，语气不轻不重甚至还伴着丝丝浅笑，“就是你要的，毒品交易的具体时间和具体地点啊。”
挂钟滴答滴答响着，两个人都半眯着眼睛，龙小小因为笑意，席修因为狼奔鼠窜的理智。
此时，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就跟粘在喉咙上了一样，除了急促的呼吸竟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哎，你是真的很笨诶。”龙小小笑着推了推席修，“早点洗澡休息吧，我也困啦，回去睡觉啦。”
席修很喜欢龙小小的眼睛，清澈而狡猾。
或许等任务完成功德圆满之后，他可以将龙小小带回家好好养着，虽然做不到龙家给的锦衣玉食但也起码不会饿到她，她应该不介意吧？介意就介意吧……
之后的龙小小与朋友炫耀起席修也都是一副忍不住笑的模样，“他呀，傻得要命，超好骗，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警察的……”
而进了套了席修也只能站在一边抿嘴皱眉不说话，谁叫他是真傻呢。
接下来的天亮，见龙小小站在窗口发呆，瘦削背影很熟悉，仿佛闭着眼就能感觉到温度。席修没有说话，看看看着随手就点了根烟。
“梁伟可能不会跟我说实话。所以我们得做万全打算。”龙小小发完呆转过头就看见正侧倚在沙发上抽烟席修，顿时细眉一挑，刚刚还有些迟缓的声音很快就清晰了起来，“你上瘾吧？之前又没见你抽这么厉害。”
“呃，在部队里养出来的习惯，一时也改不了。”席修挠了挠脑袋，“之前是不好意思原形毕露都躲在厕所抽的，现在不同了，咱俩都这么熟了是吧？”
“熄了熄了，再抽我都要被你熏死了。”
龙小小扇着手掌就跑过来抢烟，席修故意逗弄般左躲右闪玩了好一会儿才乖乖上缴，“梁伟为什么不肯跟你说实话，龙家大小姐面前他也敢满嘴跑火车？”
“我确实是龙家大小姐，但又不是做买卖的东家。”龙小小将烟蒂碾进烟灰缸，脸上有些沮丧也有些无奈，“我哪有资格插手家里的生意，全部事情都是齐爷爷在负责，所以说白了，这里是齐家好不好。再说了，齐爷爷等这一天很久了，他才不希望我学做生意......”
龙小小说完眉毛就悄悄挑了一下，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刚说的话太过了一点，“齐爷爷也算是为我好啦，或许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喜欢接手龙家这个烂摊子才帮忙的，再说我这样多轻松啊，什么都不用懂不用管……”
“齐良文对你好吗？”
“挺好的呀。”
“那他……呃，你会难过吗？”
“不会。他就该去坐牢。”
“嗯？”席修看到龙小小眼里毫不闪躲的光，猛然脑子里窜出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你是不是早等着齐良文坐牢？”
谁知龙小小的脸突然就冷了下来，起身远离席修的动作很快很直接，“他去坐牢我是真的不会难过，毕竟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可是他抚养我这么多年也是真的，要不是他，我早就被弄死了，现在我拿这个不管怎样控制我利用我都对我有恩的齐爷爷交换一个能让你这个卧底平安活着甚至建功立业的机会，我不会后悔，但是啊，如果不是你，我绝不做也做不到背叛齐爷爷的事，毕竟，他就是我的靠山，如果没有变故，我还可以依靠他很多年。”
龙小小这番话说得无比正经，整张脸上都是席修从未见过的陌生，而席修却听得眉开眼笑了起来，之前悠悠升起的疑虑也都被一巴掌拍死在角落。
“说正经的，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套口风不怕被卖回齐良文那儿吗？再说了，外面那些保镖可都是他的眼线，他要知道你这次跑来香港逛街其实心怀不轨，不绑了你回去关上好几十年才怪。”
“不会的，我有办法。”龙小小见席修话题转得快也懒得再生闷气，房间里一问一答，频率极快，“齐爷爷绝对没办法知道，起码在你抓了他之前不会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聪明啊！”
“小小，你千万别自恃过高然后玩火自焚啊，你要知道你是十六，他才是六十……”
“虽然说警民一家亲，但咱们还是稍微留点儿隐私哈。”
席修一直认为龙小小绝对斗不过老奸巨猾的齐良文，他觉得但凡一个正常人都很难将希望寄予在一个未成年女孩身上……
看着龙小小衣冠楚楚走出酒店大门，席修随即立刻侧身让了几下，拐进走廊当头打开了微型通讯器。
“头儿，我看这里还是需要另外制定计划。”
“上面说龙小小目前是我们最有利用价值的人，你现在稳住她时刻观察，看看她到底打算怎样做，在上面命令下来之前不能擅自行动！”
“收到。”席修清了清嗓子，眼睛再次审视了一遍四周，“不过，头儿？”
“还有什么事？”
“抓住齐良文后，龙小小会怎样？”
正留守在内陆的队长听到这个问题时，背上瞬间就起了一层细汗，“这是由上面直接下决策的，我们的任务只是搜集证据和抓人。席修你要时刻牢记你的职责。”
“是。”
从香港回来几天后，席修偶然从兰姨那里听说，大小姐每个月都会抽出大概一周的时间往返越南，回来之后就是疲惫到需要卧床休息好几天的病态。每当看着她长大的兰姨心疼问起时，龙小小也只是瘪着嘴叽叽喳喳抱怨训练课程的变态。
席修回忆起初次见龙小小的时候，她的枪法虽然轻佻但从动作表情上来看也确实是有经过正规训练的娴熟。于是，不禁让人疑惑，十六岁的女孩为什么要躲到越南参加防身训练？难道是因为生活在这种家族时时都可能被人拿走性命吗？如果是这样，那龙小小就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快乐了。
但是这个月中旬，龙小小却从即将起飞的直升机上跳了下来，一旁齐良文看见这一幕瞬间血压高升，气得拐杖敲在地上邦邦直响，后来经过龙小小几经纠缠又是撒娇又是装病的终于还是叹着气妥协，没有谁能跟龙大小姐比试无理取闹。
据事后的龙小小说，是因为舍不得把席修一个人孤零零地放在死气沉沉的龙家。席修听了哭笑不得，只能使劲嘲笑一代枭雄后代的儿女情长。
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龙小小的真正用心。不得不说，被关心被呵护的感觉对于一个大男人来说都是让人百般愉快的，即使这样的寸步不离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席修现在完全称得上是龙家的一份子了，即使还有大部分人并不认同，但是起码厨房阿姨都已经完全摸清席修喜爱的口味以及一些不能沾的食物，每天端到他面前的味道都让他抱着碗欲罢不能。
而席修在逐步习惯这种被豢养的日常生活之后，自由活动的区域也终于从卧房、餐厅、花园又多加了一个书房，而他在这里的例行任务就是陪大小姐读书。
“今天，我要去爬座山。齐爷爷也会跟我一起去。”龙小小扔开书本随手把玩起席修的袖扣，翘高的小腿有一下没一下晃荡着。
“嗯？”以席修目前对龙小小的了解来看，她绝对不是个喜欢运动的人，这个时候突然说要去爬山不是山上有凤凰捉就是自己听岔了意思，“你是说，去爬山？”
“是啊，爬山。”
“怎么突然想起要去爬山？”
“因为今天是爸爸妈妈的忌日，我必须爬上去拜拜他们。”龙小小脸上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反倒有些不合时宜的担忧沉在眼里，“虽然我很想但是不能带你去……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没问题吧？”
席修原本轻松坐在书桌上的身躯震了一下，瞳孔不自觉放大了许多，龙志天夫妇死于警察的包围中，龙小小如果这会儿牵着同为卧底警察的席修上山拜祭先人，估计夫妇俩会从坟墓里跳出来拎着吃里扒外的女儿就是一顿胖揍。
龙小小担忧的目光直盯盯落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种很强烈的犹豫，好像正挣扎着如何找出两全其美的方法，席修连忙耸了耸肩膀低声应道。
“你去吧，我没问题。”
一秒，两秒，席修被盯得很不自在，刚要多说几句时就被楼下传来了齐良文的催促声打断。
“好吧。”龙小小起身从背包里拿出一包烟，“书柜底下有枪有子弹，如果来了哪些个找死的你也别怂。”
“诶？真要干架啊？”席修准确无误地接住那包半空中飞来的香烟，眼睛环顾整个偌大的书房。
“别一不小心就死掉了。”龙小小说完这句话就大步走了出去，随后便听见门口保镖跟随走远的步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席修自顾点着烟，低头的表情变得戏谑了起来，无奈中带着凛冽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击，“那好吧。”
女孩跟着齐良文一起走过花园跨上车，车门闭合前，她抬头望向这边，短短两秒钟，席修却站在窗前再怎么努力也琢磨不明白，龙家地盘太大，污水太深，没办法短时间看透人心。
人心是什么，是感情，理智，利益，欲望混合纠缠出的独一无二的产物，它那样随性而起，又千变万化，天真无邪又茹毛饮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