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又失陷了!议论纷纷,有人说敌军可立刻进攻九江,占领武汉,又有人说到了芜湖则无力再进。仲方表兄则深信武汉不会在短期间内沦陷。但一般人总以为中国有些吃不住了,其实哪里!
不过新堤却在恐怖中!街头巷尾都是在窃窃私议着某一件事。什么?说是新堤全镇的伤兵有若干的数目,有枪械若干的数目,准备反动,实行抢掠。镇上很有人担着极大的心。然而这事并未证实,所以我想,恐怕是某些人的谣言用以惑众的吧。
天气逐渐转寒,开箱取棉衣,做棉鞋忙了“叔叔”和母亲。
父亲已到汉口办事去了,我们没有立刻行动的必要,所以母亲预备搬到上次看中的房子里去住。那房子还须要收拾干净,才可以住人,所以我、荣哥及平安等跟着母亲先到那房子里去望望看。我们从西桥巷出去,走上一片漫野的荒地,过了流水石级,由零星的茅屋小弄穿过,到了一条有扫荡报新堤运销处的街。道路是石板的,很是白净,似乎是给强烈的北风吹得如此干净的。景象显得异常冷清和萧条,行人也很稀少。两旁都是中流人家的房屋,大多数已古旧不堪。在一座刷着大字保甲规则的墙的对面,有一家阔排门的人家。我们便从这门走进去,光线很暗淡,见有人在做制造竹筷及切纸的工作。那是一间土地乌黑的古屋,屋内陈设非常杂乱,地上又横着婴儿的摇篮。再进去,地方愈加凌乱,堆满旧货,门后有一张破旧的圆桌,这是他们的食堂。再过了一间空屋,便进入一个天井,不十分大,用小砖铺成。地上东一摊西一摊的,是洗衣服倒下的肥皂水。青苔又特别的厚。两旁还有破陋的小室。过了天井是一堵黄色的,又像是粉红色的墙。进了这墙的一重圆门,便到一小天井,接着就是正厅了。这厅的上面还有黄色的又像粉红色墙的楼子,那天我们来赁屋的时候,说是上面楼上的房子比下面的好,可惜早一天给人家捷足先登了。这里的厅比较干净而且像样,长窗以内便是大方罗砖铺的地,两旁置着茶几单靠,中堂有方桌及天然几,上面放着佛龛及瓷瓶等物,壁上悬着古字书,非常稚气。厅的左面是房东人家的房间,右面便是我们赁的房间了。房门开着,须从厅后由后房门进去。我们共赁二间房,即前房与后房,中间用板壁隔开,房租每月六元,先付一月。前房靠天井有上下两扇窗,窗前有两张铁皮桌子,可以借给我们用。靠小院子又有一块小方格窗,但光线总是黝暗得很。后房只有一扇窗,所以更加黑暗了。房子已非常之旧,尘埃很多,地板有些已损坏了。我们既然来了,便开始收拾起来。
这屋子的后面,有一石皮块接到厨房。石皮两旁有低陷处,积贮了许多发绿的水。我想:这或许是每年长江水涨时水升过地面而积下的,他们这些懒骨头成年不汲出去。厨房很大,但前面没有墙,以致在厨房内工作的人须吃尽西北风。厨房后面有墙,并有一门可通后园。后园有围墙,墙内无绿树,只有若干的晒衣竹竿及黄草。墙外便是漫无边际的旷野,围墙左面有一小门可以通外面。母亲说这处地方倒可以来做运动场。
托人去买了长凳和铺板。母亲又在市上买了若干用具,如碗筷等物。又请仲方去请杨裕三购制锅灶水缸等物,据说请他去购买可以便宜一些,即便不便宜,亦不会吃亏。
从箱子中取出若干被褥,拿到新赁的屋子里,铺在新购的铺板上,成了两张简单的床。我和荣哥又搬了些书籍文具及其它物件到这里,预备在这里居住了。但祖母年事已高,不便来此度不规则的生活,“叔叔”因服侍祖母,不能离开她,所以祖母和“叔叔”仍旧住在旅馆内,因为原来的房间有霉气,所以搬入了上次我和荣哥及湘铭合住的厢房内居住。母亲、荣哥、我及珑妹四人,搬到赁的屋子里去居住。
十二月十七日,便是我们搬到赁屋去住的日子。那天傍晚,我独自到那屋里去,见母亲、荣哥及珑妹都已在那里。听说这里有一位老先生,刚才与荣哥谈国家大事,联英美或联苏俄的说了一大堆,母亲说这老头的意思是想荣哥去从他学习就是了。晚上我们到旅馆内吃晚饭后,便辞别祖母及大舅婆等人回新居睡觉。从明日即十八日起,我们开始自己烧饭或买饭吃,不再吃旅馆内的饭了,账将来再算。第一天住新居,颇觉新鲜。点着新购的煤油灯,俗称洋灯,坐在铺板床上的被子里看书。这样的洋灯,我幼时在家乡旧屋里用过的,自从九岁搬进父亲在常州新建的房屋内居住后,便一直用电灯了。今日又用起洋灯来,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这古屋内一到夜晚,便可能听到一种音乐。在对面院子的楼上,有一间房间。我们站在下面可以看见那房间屋的顶上,满挂小旗子,或者在屋内墙上还有孙中山先生的遗像也未可知。就是在那个所在,聚集了若干青年,每天晚上点了那暗淡的洋灯,在一位老先生的监督之下,捧了“死”书,口中发出了“嗯嗯嗯嗯”的声音,就是那“音乐”了。这老师便是同荣哥讲国家大事的老头,据说他自己本是某处人,辞家别妻来新堤行商不得发财,便异想天开,竟开班授课,孰知这项“生意”倒不错,便一直做下去,已有数年历史,且已数年未归家了。他的一班学生的读书调,特别难听,既不是喊卖菜,又不像唱江北戏,只是捧着书摇头摆尾地“嗯”。闻之令人难过,不易入眠。我想在这种年头,不求新知识,还是尽读死书,难道还想考秀才去不成?入夜以来,除了这种音乐,楼上还有不断的胡琴声,大约有人学唱戏。这古屋真有些稀奇古怪了。
每日起身,跟母亲信步出门,有时到江边买几个麻团当早饭,有时在堤街与西桥巷口的一家店里买一碗汤圆充饥。然后到旅馆看望祖母和“叔叔”,祖母有时剩下了粥,我们便再吃一些。午饭有时不吃,有时到堤街南端的饭馆内吃硬饭,菜是特别之极,尤其以粉蒸肉更为难咽。傍晚时的晚饭,有几次在旅馆附近彭家巷口吃了一碗馄饨就算了。一天的工夫,就在家里与旅馆两处走动中度过。
有一日早晨,母亲命我到厨房内去淘水,见那里有新行灶及水缸等物。回来问了母亲,知道那些东西都是我们请杨裕三去购置的,共花去了二十元大洋。母亲在请他去购买的第二天,忽想暂时还是不必购买,我们还是买饭吃便利,便请仲方去请杨裕三不要购买了,但仲方说不行,因为杨裕三有些脾气,嘿!
一天晚上,我们从旅馆中玩毕,预备归家,即从旅馆门口走出去,已是一阵阴风在黝黑的彭家巷口吹入了我们的颈项,我们瑟缩着身体向弄口走着。前面是有灯光的浴室或理发室,给黑暗的弄口一点照明。我们走下了弄口的不整齐的石级,便向右弯转,走在高低潮湿的石板路上。这里的几家馄饨店还有一两盏灯火。地面上一块石板已松了,人走过去便要“空通”地发出响声,溅出许多污水来,弄得不好还要溅上衣裤。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处,店家总是早关排门的。若没有几盏卖糯饼担子的小灯火,行走就非有电筒不可。天气更是寒冷,夜市也愈见冷落。
我们逐渐在黑暗中到了西桥巷口。弄的狂风,大得从未有过,突然袭来,向我们飞卷,我们屏住了呼吸,顶着脸上身上受到的打击,出了城门似的圆洞,过了有公共尿缸的石级,风才比较小一点。因为刚才是巷口,群风所聚之处,是为“竹龙风”,故特别的大。月色照着白石路,愈觉得凄寒。过了仲方家和新堤商会(据旅馆茶房说这里面有一具收音机)的冰冷的黑影,便转入了一条无一丝光线的弄。犹如瞎子摸壁,睁了眼不如闭了眼,又没有带电筒,月光也不知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总算摸出了弄,接着便是那满是墓葬的旷野。风阴冷得恐怖,枯树的瘦影森森地撼动着。漫边的野草飘抖得没有止时。死一般静寂的小河水里浮满了秽物,深深地倒映着怪树的骨枝,漠然地摇曳着鬼影!月色惨淡,河流上高低曲折的石板路,被月色照成惨淡的白色,而更发着青色。四野里除了风声,静得无一杂音。
我们手紧携着手,头几乎缩到衣领里去,慢步地踱过凄冷的石级,曲折地过了河流,到了另一块土地。灰色苍茫中坐落着零星的茅屋,模糊的视线,见不到几点豆灯光。
在万籁俱寂的空气中,我们突然听到了一种恐怖的声音——镗锣声!从远处传来,闻之不禁毛骨悚然!那本是一种洪亮的声音,但传到这里,那余音令人有些害怕,在夜里听到了镗锣声,总觉得有些恐怖的。不知什么缘故,我忽想到仲方在汉口与我们讲新堤情形时,曾说新堤这地方也算有一家戏院。但我自从到新堤以后,说书场倒见过许多,而说书者的话听不懂,至于戏院则始终没有见过。这镗锣声恐怕就是那戏院内传出的吧?
我轻轻地对荣哥说着镗锣声的事。
我们渐次走着,镗锣声也渐渐消去了。但是当我们走到一座小野庙前而弯到那条有扫荡报新堤运销处的冷静落寞的街道上时,那具有特种恐怖性的镗锣声,突然从冷静的空气中发抖地惊动了我们的耳神经,每人全身的汗毛没有一根不直竖起来!紧张的情绪令我们赶快找自己的家门,在黑暗中摸到一扇门,正想敲,一看又不是!连忙再寻,前前后后地摸不到,又没有带手电筒。在黑夜与紧张中,没有一个人敢叫……
想到白天房东对我们说过,出进走旁边一扇侧门,到深夜还开着,中间的排门一到晚上就要关上的。我们现在哪里还看得出正门与侧门,摸到门已好了,推推这扇不开,推推那扇又不开,只得举手敲起来。在静夜中听到自己的敲门声也有些惊意。门简直打了半天,还疑心自己不要打错。最后才总算听到里面女人的尖声:“哪个?”
我们答应了之后,里面有人来开,原来开的是旁边一扇侧门,假使她不开,我们也可以推进去的。到了里面,仿佛得了归宿,一颗忐忑的心,方才着落。
我们家里后园,有一小门可通到外面的野郊,我们每日必去散步。开出后门,是一块高墩,低处有水潭,垃圾堆中草木丛生。高高低低的泥路可通到一处小石路,这小石路可通至小野庙而转到那条有扫荡报新堤运销处的街。那小石路头有一角围墙,里面满是树木,从墙内伸出了许多树枝及黄叶,不禁使我想到那首有名的诗:“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可惜现在是冬日,不能在这里见到红杏了。
从右面走出去,没有墙壁等阻物,那是一片不可收拾的灰色的荒田,泥土烂得很松,又有许多污水,垄道很长,走路极为不易。过了这荒田,是一片坟冢高墟,但风景倒不坏。下了墟,便是平整地了。那里有一条极其曲折的小河,几处小土坝可通到对岸去。对岸右首,有一村人家,鸡犬茅屋,也很入画。此外即一望无际,只有青天与草地。从高墟向左慢行着,便可到达见南殿。殿内极荒凉,门内有二三条倒伏着的船。里殿内绿草丛生,鼓和钟都极大,想来从前这里一定也大热闹过一番的。庙门前是一片广场,常有警员在操练。新堤的警察局就在我家门前的那条街上,若由家门口向右一直走,便可走到警察局。如果再走过去,可由一条有邮政局的街转到堤街。有一次我们在见南殿旁看警员操兵,看厌了,因为地方野大,就任意在草地上躺躺,沿坟墩跑跑,毫不拘束。忽遇到一群白驴子,大为欣赏,我走到其中一只身旁,还不要紧,走到它尾后,它抬腿就踢,几乎被它踢一脚。又有一次我们走过那空场,见有人在练习骑自由车,我也很想去骑一下。但家中的一部自由车已由王寿生君取走了。联想到一只望远镜亦给他取去,名义上是借,实则何时归还?
过了见南殿前的广场,便是两个大池塘,中间有石板路隔开,池旁通了小河,风景非常优美。有一次那里大举捕鱼,许多人在踏水车。将一池内的水汲入另一个池内,一直汲了好几天,最后池内干涸,捕鱼便容易了。
从见南殿再向左去,便可由荒野的路走到上次去过的炮台。在炮台旁也足以俯视而看见见南殿,并且似乎近得很呢。有一次我和荣哥在那里遥见一点黑色的建筑物耸出于地半线,便决心向它走去,想目睹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哪知荒地不易走,尤其有水流断路,只得退回了。
我们每天下午,总要开后门出去玩玩,散步在那一大片满是坟冢的地方。当太阳落山时,那黄金色的光线,照耀着一大块郊野,我倚墩斜靠,夕照下朗读,或高低远近,拔草追逐,游兴真是无穷。荣哥特为这地方名之谓“连墩头”。慧兼也常同她的小孩来游玩。
除了在这里游玩,也到别处去。煤油塔是常去的,塔后有树木阴森的地方,幽静得很。有二人在锯树。荣哥见了煤油塔,便有哲语说:
“到这里见了煤油塔,便不胜有‘又来之感’,说不出的‘又来之感’。”
我只有点头,心中固然也有一种感,但不知是不是就是他的“又来之感”,所以无法开论。
在游玩间还有一次与湘铭大辩“鱼牛重出”事件,战得舌敝唇焦;最后仍无胜负揭晓。
除了游玩,我又有一些小工作,便是开始写我的逃难追记,因为我以为到了这里,或已是我长时间的归宿,所以预备写到住入这新居后便完止。我和荣哥各自写文章看书,不是用电灯,那末煤油灯的油必易用完,因而同了荣哥在黑夜几次出门,在附近冷落小肆内购买数铜子的煤油。
一日清晨,沿途在寒气中和母亲读一封从四川父亲的朋友李骑寄来的信,说父亲若能到四川,则必可设法弄一职位,又四川生活程度如何等语。我的老师余宗英先生,则尚未有回信给我收到。
十二月二十日,我们请湘铭买了一条青鱼,不十分便宜,鱼又是死的,预备自己烧了吃晚饭。傍晚的时候,我和荣哥在后房开始操作。在母亲的指导和帮助下,把鱼弄得很干净。刮鱼鳞,洗内脏等事,荣哥尤为起劲,在我尚是初次试验剖鱼呢。弄好以后,便用红泥小火炉烧起来。正在弄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忽然平安来报告说:我父亲回来了!母亲听了立刻就到旅馆去,剩下我和荣哥两人,点了灯“做世界”,天已暗了。
一个长时间之后,母亲回来了,我们正在大嚼破胆有苦味的鱼,形势突然大变!说父亲并未到长沙去,交通银行由粤汉路去广州而迁上海,周敏之皆同吴紫绶两家,均已乘车离汉赴沪了。并谓我们决不能久留此地,必想法他去。又战事问题,敌军已近九江,武汉朝不保夕!南京屠杀壮男多少万!
我听了,急要知道底细,便独自冒黑跑到旅馆,父亲正在灯光明亮的厢房中。我进去问了父亲,知道敌军尚未到达九江,只到马当山,距九江尚有一段路程,我们这里的形势尚不算十分紧张。又我方已经把马当山口的长江封锁了,所以轮船不通下游。父亲回来后还未吃晚饭,预备到我们的新居吃晚饭后睡觉。
我同了父亲回新居去,父亲有手电筒,走路还不十分看不见。但到了自家门口却不认识了,电筒照了半天也没有照出门牌,最后总算找到,推门进去,母亲已准备了晚餐,我们大家进了一餐苦鱼当菜的晚饭。
晚饭后,一直讨论着今后行动的方针,但向任何方向进行,必须先到汉口。向上海去的路程,可由武昌乘粤汉路火车到广州,再由广州乘轮船到香港,由香港可乘海轮直达上海。但近来敌人屡窥广州,企图登陆,所以这条路是很危险的,而且铁路线上又有空袭之虑。另有一法,较为迅速而安全,就是从汉口乘民用的飞机直达香港,但旅费贵而机票也购不到,故这法不能用。入川问题,更为渺茫,一方面是难民过分拥挤,另一方面是我们到了四川是举目无亲,生活如何解决?我们兄弟的读书问题又更加麻烦,所以入川一事似乎难以考虑。总之以先到汉口观风为前提。谈论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最后才进入梦乡了。
第二天,我们仍旧搬入福泰号栈内居住,我和荣哥等睡在厢房,其他人住入有霉气的房间。搬了过来,可便利于准备回汉。新居内的锅行马灶,都遗留在那里,当然不能携走的啰。
栈内有一个小红眼的老客商,见了珑妹总是高兴,并且要去抚她,“叔叔”说:这位老头儿一定是没有儿女的。
我因为不久将要离开新堤,便决定作一次最后冒险巡游。下午,天不十分晴明,但我决定不顾一切,独自一人起程。从新居后门出发,过了连墩头,跨越小河,向那遥远的小野庙行去,经过了绿色的叶田和土黄的道路,遇着两三乡人,风景够美。到了小野庙,便向左,在漫天无际的草地上奔跑。接着在一条高高的土路上行走着。路下有一条小河流着。经过了原野上的一所茅屋,便天昏地黑地向前跑着。一面走路一面仰着头,看天上飞翔回转的鸟,极为有趣。于是我仰卧在地上望着那一大群鸟雀,因为高,看不出是何种鸟类,但不是麻雀之类的小东西。只见它们一群在高空飞翔,转来回去的总不离开一个圆心,一直到最后才飞远去。
天似乎更阴了,并且有一些细雨,但我仍向前走去。雨不久就停止了。
荒坟高下,小道纵横,枯树摇枝,野草丛生。在那两坟相对的下面,斜卧着读书,真是无限的适意之境。
河流回转,田地成方,九十度角的泥道,菜园的篱笆,是田家的好景,乡村的美景。
渐走渐远,路已多方分歧,水流亦综错交叉,路不时为之隔断。我各处寻找有什么路可通到另一块土墩上去,结果找到一条土坝,我欣然地走过去,却发现它在河心是中断了的,虽只隔开三四尺光景,跳远本领倒没这么大,而且近水的土坝又非常烂滑,只得再觅出路。曲折转弯,找到了好几处土坝,但都是同一情形。
最后总算见到一条土坝,河中隔断的程度只有一二尺的样子,只得冒险壮胆,跳了过去。脚已没入烂泥水中,幸而是穿的皮鞋,不大要紧。要是布鞋,那还不给你洗个黑脚吗?
又各处玩了一会儿,路几乎不认识了,我才预备把这最后一次的出游结束,开始归途,仍旧沿着原路,小心不要走错,天已渐晚。
回到了家里,见房屋空空如旧,新居已不得谓之新,我们将与它永诀了。
那日晚上,父亲在旅馆内四十号房间门口喊我回去取一只遗留的尿罐头,但电筒不知为何没有,便向旅馆内茶房商借灯笼,小天井里有风,点灯笼颇不容易,好一会儿才点着,由我提着,后面跟了平安,从旅馆门口出发。
天时已入隆冬,严寒的黑夜,冷气骤袭了我的身体,那盏“风中之烛”的灯笼在尖锐的西北风下每秒钟都有熄灭的危险。
照例的经过堤街,每家店铺都已关了门,找不到一丝较强的光线。行进着向前走,照例转向西桥巷。狂风劈面袭来,我急忙掩护着我们的光明的领导者——灯笼,但一阵猛烈的飓风卷着沙尘袭过来,小灯笼支援不住了,几下一明一灭的挣扎后,终于熄灭,而将我们埋葬在黑暗与风暴之中。
低着头,屏住气,前侧了身体,还想勉强继续路程。狂风中平安屡次取出携来的火柴试点那灯笼,但结果都是无济于事。
虽然鼓着勇气走着,但到了那小巷时,黑暗中两旁想象幕里有碧苔的墙壁高压着我们的恐怖心理,在根本看不见道路,只望着眼前的黑窟窿的当儿,我不愿再与所谓“新居”有一面之缘,随即踏上了回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