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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平按地址找到“再生服装厂”,但是服装厂早就迁走了,在市郊区一个开发区里。他又打的,又坐公交,倒了几番车后,才来到开发区,又在开发区里徒步转悠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王再声的再生服装厂。这是一片刚开垦的处女地,在这片空气清新的土地上坐落着一排排标准的箱体式厂房,干净,大方,实用。厂区里看不到一个人影。
里面却是机器轰鸣,热火朝天,工人们忙忙碌碌。中国式的厂长办公室里摆着宽大的老板台,高高舒适的背椅,四壁挂着古色古香的名人字画,屋角窗前养着许多盆花……
见到老同学,没有那么多客套,用羡慕的眼光观赏了一阵办公室,开门见山说明来意。王再声只是笑,听李仲平述说着他的艰辛和秦琴的苦难。
“找你好苦呀老兄,你无论如何也得帮这个忙……不在乎多少钱,只要有口饭吃足矣。”“嗯……她到底是你嘛人,这么卖劲?”见李仲平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老同学发了恻隐之心。
“她,她是我的一个小表妹。”李仲平不得不说了谎话,“人家没爹没妈的,看在党国的分儿上拉兄弟一把!”王再声满脸疑惑地问:“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有个小表妹?”李仲平说道:“多年没来往,家里有难处才找上门来。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不管谁管,行行好吧!”王再声说道:“嗯,我想想……对了,干点儿加工活吧,就是钱不多。先培训一星期再上岗,行吗?”李仲平说道:“行啊,这就够意思啦!”李仲平高兴地把50元人民币的手续费和培训费以及一条云烟拍在他的办公桌上。
王再声急忙拦住他说:“哎,20块就够了,怎么多了30?”“她来了你告诉她,这是先发的半个月生活补助费。”李仲平故作神秘地说。
“怎么,她不要你的钱?”王再声问。
李仲平只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王再声也心领神会地嘿嘿笑了。
李仲平哼着《便衣警察》的主题歌回到所里,急不可待地去通知秦琴。一进大门,院子里便传来各家油炸爆炒的铁器撞击声,菜香飘逸,紧跟着肚子叽哩咕噜叫起来。走到头,拐角处黑暗暗的,她没开灯,也没见她做饭。李仲平一怔,手下意识地捏捏裤袋里剩下的20元钱,突然想知道她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
李仲平敲门后听到“请进”推门而入,秦琴正坐在母亲遗像前望着门窗外黯淡的暮霭发呆。见李仲平进来,先是一怔,继而礼貌地强笑笑,让李仲平坐。
李仲平宽慰她几句,然后告诉她工作有了着落……她眼睛里顿时冒出光芒:“真的!”李仲平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呀。”秦琴马上说:“谢谢李伯伯,谢谢李伯伯。”李仲平说:“别谢我,这都是大娘们的功劳,应该谢她们。”秦琴赶忙说:“我都谢,我都谢!”李仲平掏出那20元钱递给她:“给你,这是新单位给的培训补贴,节省着用吧,以后牛奶面包会有的。”“唉、唉、唉!”她不知说什么好,小鸡啄米似的紧点头。
“明天去报到。第一次去,得给人家个好印象,你最好换换衣服什么的。”说完李仲平告辞出门。
“哎,您等等……”她立刻扯住李仲平,然后,麻利地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过时的夹克衫边穿边问:“李伯伯,您看这件行吗?”“行,可以。”“裤子呢?”“喔,也可以……”李仲平敷衍着答应。
“您看这种发型行吗?”她匆匆忙忙,凑到母亲遗像前,借着玻璃的反光摆弄头发,然后又在李仲平面前转着身子让李仲平瞧。
一束马尾自然飘洒,跟她这张椭圆脸型很般配,体形长相均匀协调,飒丽,好像……像个学生摸样……
李仲平惊诧地发现,她一下变成了另一个人,心想,她哪像个女玩儿闹!
“啊……挺正派的,挺好……”李仲平端详着说。
她羞涩地望了李仲平一眼,头一歪抿嘴微笑,很甜。
她长成大人了。
李仲平突然心里乱扑腾,连连说道:“行行,不错不错,就这样吧,准备好了去报到,别迟到啊!”说着慌忙抽身开门扬长而去。这时,院子里的人们几乎都关着门在吃饭,他心想,多亏没人看见。
李仲平感到一阵轻松。他想,不管怎么说,自己管的这片儿少了一个不安定因素,最大的享受莫过于心静……
秦琴兴奋得一夜没有睡着觉。李仲平告诉她服装厂很远,要早起床,不要迟到了。天不亮,秦琴就起床洗漱后出门了,她把李仲平认为是很规矩的衣服穿上,走到公共汽车站,看看站牌,没有一辆是直接去开发区的。她按李仲平说的路线,先坐到市郊区最边缘的一个站点下车,然后,用李仲平给她的钱打了一辆出租车,到开发区的边缘地带下车。
她下了车,用手摸摸口袋里的钱,她想,这点钱来得不容易,够自己吃些日子的了,还是省着吧。反正时间还早,不如问问道再说。
她问了一个出租车司机,司机看看她说道:“是打工的吧,服装厂很远的呢!还是打辆车吧?”秦琴摇了摇头说:“我还是走着去吧,您能告诉我怎么走吗?”司机犹豫了一下说:“你从这里一直往里走,什么时候走得没道了,再右拐,再顺着土路一直往前走就到了。”秦琴问道:“需要多长时间?”司机咂了咂嘴说:“哎哟,这不好说,你腿脚快的话也得走一个半小时呢!”秦琴看了看司机搭在车窗外的胳膊上的手表,说:“哦,时间还早,来得及。谢谢您啦!”说着,朝司机抿嘴笑了一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大踏步向开发区里走去。
她一直沿着开发区大道往里走着,她觉得好新鲜,好痛快,这是一条通往新生活的大道,走在这条大道上,使人感觉有了希望一样。
两边是一望无边的开阔地,零零星星有一些正在施工的工地和一些楼房地基。到处是一派生机盎然景象,到处是重燃生命的动力。她越走越觉得有劲,觉得自己的生命也燃起了火,动力十足,以至于忘了到吃早点的时间了。
当她感觉饥饿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开发区的深处,四周空旷凌乱,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建筑物,更别说有卖早点的了。然而,她对早点的渴望远没有对工作的渴望更激烈,更奢望。
在过去,饥饿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长这么大也没吃饱过饭,反正都能挺过去。她想,既然走到这里了,那就一直往前走吧,找到了目标就等于找到了吃的。
她走到了大道的尽头,看着路边的指示牌,上面清楚地写着“再生服装厂”的方向。她顿时激情澎湃、兴奋不已,差一点儿蹦起来。
就是这个拐点哪,让我走得好苦,这可是我坚持住的,一步一步走到的啊!她向右拐,沿着土路开始往里走,走着走着,隐隐约约看到了前边有一片厂房,那片厂房跟刚才路边看到的景象不一样,那是崭新的,整齐的。而刚才那些都还没有建设好,还在施工中。
她加快了脚步,前边的景象令人心旷神怡,也信心倍增。不知不觉中,整个儿身体里都是潮热的,衣服都湿透了。
王再声看着她风尘仆仆的样子说:“哎呀,你怎么不打个车进来呀,走那么远的路是很累的。”秦琴说:“没关系,没走冤枉路就可以了。挺好找的。”她用手帕轻轻抹着额头上的汗,接过王再声递过来的水杯。说了声:“谢谢!”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长这么大,没有谁给她端过水喝,而且是她正需要的时候。
王再声看看手表说:“你挺准时的啊!”秦琴不好意思地笑笑。
王再声又问:“你想干什么呢,你有什么特长和技术吗?”秦琴顿时呆住了,继而又面带难色地说:“厂长,我说实话,我什么都不会,您安排我干什么都成!您就吩咐吧!”王再声说:“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这样吧,你先到培训班里学习几天,到车间里练练机器,练练叠服装什么的。”秦琴点点头连声说:“行行,谢谢王厂长。”王再声说:“你去培训中心找张主任报到吧,我都跟他说了,让他给你安排。”秦琴应了一声就退出办公室,刚拉开门,王再声突然问她:
“哎,你真是仲平的表妹吗?”秦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大跳,“嗯?”了一声,转过头,看到王再声异样的表情和目光,一下子明白了,马上说道:
“哦,哦,是,是的。干吗?”她的伪装不是很完美。
王再声微微笑着说:“哦,不干吗,你去吧!”他看出了破绽,没再继续问。心想,这个李仲平,从小光屁股长起来的,还想骗我!
嘿嘿。
秦琴被他问得心里直跳,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她明白,这一定是李伯伯给人家编的故事,不然人家怎么会问她这个问题呢。
她来到培训中心,张主任说:“因为你是通过关系一个人来报到的,没赶上招工,就单独给你找个师傅教你吧!”秦琴忙说着:“谢谢。”上午,张主任给她讲了整个儿厂区和厂里的情况,让她了解了服装厂的大体环境,又给她讲了一些纪律和防火防盗方面应该注意的事项。发给她一个小册子,让她回家好好看看。
中午,张主任在食堂里为她安排了一顿饭,两菜一汤,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顿充满温情的饭菜。职工们三三两两围在餐桌前吃饭,有说有笑,又好奇,又新鲜。从旁过往的职工有的礼貌地向张主任问好,张主任一边吃饭一边答应着,还不失时机地给他们介绍秦琴,说这是新来的同事。然后他们又向秦琴问好,秦琴羞涩地朝他们礼貌地点点头,轻轻说着“谢谢”,她的声音本来就很小,在这嘈杂的餐厅里,人家根本听不见,只看见她微红的脸上含羞的表情。然后,张主任一边吃着一边还大声给她介绍厂里的情况。秦琴突然进入这种热情洋溢的氛围里,心里感觉好舒服,这顿饭吃得也很香很有味。
下午,张主任为她找了一个女师傅,这个女师傅姓崔,是一名外地人,通过聊天,秦琴知道他们大多数都是外地来打工的,有一部分是开发区附近村庄里的人。大多数都住厂里。
崔师傅手把手教她如何操作电动缝纫机,拿些碎布头给她练习。秦琴练得很认真,很过瘾。崔师傅几次让她歇会儿,她都舍不得下来。不知不觉到了下班时间,崔师傅告诉她明天再继续干,先回家吧。下班铃声刚响完,车间里就空荡荡的没有了声息,她感到莫大的失落,刚才那种喧嚣的气氛真是让她永生难忘。她感觉自己融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里,新的生命里。她舍不得离开,但这种寂静又使她感觉恐怖。管理员进来了,开始一层层地关掉车间里的灯。她不得不起身,用手摸摸机器,摸摸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恋恋不舍地走出了车间大门。她突然发起愁来,那么远的路怎么回家呀。
她正站在车间门口发愣,王再声喊了她一声:“秦琴!”她下意识地大声应了一声:“哎!”王再声扑哧笑出来,说:“呵,够脆声的啊!”秦琴突然看见了李仲平,正纳闷,他怎么来啦?
李仲平也说:“呵呵,可不是嘛,高兴呗。”王再声说:“行,今天干得不错,明天最好给她弄辆自行车,这道儿太远啦!”李仲平说:“这个没问题,所里有几辆二六的旧车,没人骑,我今晚回去给她推来。”秦琴刚要喊声李伯伯,到嘴边突然止住了,她想起了王再声问她的话,低着头没作声,喊了声:“王厂长!”王再声冲着秦琴说:“你听见了吗?明天你可以骑自行车上班啦!我不留你们了,一会儿天黑了,你们赶紧走吧!”秦琴跟随着李仲平走出厂区,李仲平看出了秦琴心里的疑问,告诉她,我想起来你没自行车,荒郊野外一个人回来很危险,我是来接你的。秦琴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关爱和温暖,很老实地坐到了自行车后车架上,李仲平说:“抓住我的衣服。”说完便吃力地往前蹬着。一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秦琴在后面坐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双手揪着他衣服的一个小角。
快到派出所门口时,他停下来,让她在附近等他,然后他匆匆回所里,不一会儿,他推了一辆自行车出来,交给秦琴说:“注意锁好啦,别让人偷了去,这是我们单位同事的,虽然不要了,但还是人家的东西。等你自己有了钱再买一辆新的吧!”她说了声:“谢谢李伯伯。”推着车走了。
她回到家里,捅开炉子,待火苗上来后,匆匆做了碗挂面汤,热乎乎地吃了,感觉通身舒畅,这才感觉到浑身酸痛又乏力。她躺在床上仔细回味着这一天的感觉,王厂长的随和热情,张主任的和蔼可亲,崔师傅的亲切友好,同事们的热情洋溢……还有那车间里的热火朝天……脑海里像过着电影,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过,仔细地欣赏,仔细地回味……渐渐的,她在回味中进入香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