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谢尔贝夫妇一直谈到深夜,上床后也未能立即睡着,所以第二天早晨比平时起得晚些。
“伊丽莎怎么还不来呢?”谢尔贝太太说,因为她已经拉了好几遍铃,都没有动静。
谢尔贝先生在磨剃刀。房门开了,一个黑孩子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
“安第!”谢尔贝太太说,“你快去催催伊丽莎,让她快点儿来。”安第出去后很快就回来了,他两眼瞪得大大的,惊慌地说:“天呀,太太,伊丽莎屋里的抽屉全敞着,东西扔得乱七八糟,我看她怕是逃了。”
“谢天谢地,”谢尔贝太太说,“大概是这样。”
“谢天谢地?太太,你在说些什么傻话呀?万一真是这样,我可真为难哪!海利明知我不愿卖这孩子,他肯定疑心是我怂恿她逃走的。这可有害我的名声。”说完,谢尔贝先生急忙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海利来了。十来个淘气的小家伙像一群乌鸦一样蹦跳在前门廊,争先恐后地将这个坏消息告诉那位陌生的客人。海利一听,便破口大骂,随后骑马扬鞭而去。
“我说,谢尔贝先生,这太不像话了!”海利闯进客厅,劈头就说,“看样子是那婆娘带着孩子逃跑了。”
谢尔贝先生说:“海利先生,我的太太在这儿。”
“对不起,太太。”海利略微欠了欠身,依旧满脸怒气地说,“这事太不像话了!这消息准确吗,先生?”
“请坐,先生。不错,先生,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要么是那年轻的女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要么就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总之,这件事惊动了她,因此她带着孩子连夜逃走了。”
“我们是公平交易,结果让我上了个大当,我实在有点儿受不了。”
“海利先生,”谢尔贝先生说,“要不是我觉得你这样怨气冲天还情有可原的话,你今天早上这样无礼地闯进我的客厅,我是决不会容忍的。由于事关脸面,我必须向你说明一点:我决不允许你指桑骂槐,好像我们跟她串通一气,故意做出这种事。尽管如此,我仍觉得有责任帮你的忙,我的马匹和仆人都可以供你使用,去追回你的人。不过,我以为你最好还是心平气和,先吃点儿早饭,然后再去想办法。”
汤姆遭厄运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大宅子中涌起了巨大的波澜,再添上伊丽莎的出逃,那波澜愈涌愈急。
比黑种子孙还要黑三分而得名的黑山姆,连做梦都想取代汤姆在整个庄园的地位,这次汤姆的被卖,便是天赐良机于他。安第喊道:“山姆,老爷要你把比尔和杰利马上套好,让我们跟海利老爷去追伊丽莎。”
“太好啦!”山姆说,“看来非得请我出马啦,看我把她逮住,显点儿本事给老爷看看。”
“可是山姆,”安第说,“你还是多考虑一下的好,太太可不愿意抓住她呢!”
“哦!”山姆惊诧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早晨给老爷送剃胡子水时,太太知道伊丽莎逃走的消息后,连连说谢天谢地,老爷听了不大高兴。可是我知道,遇事老爷总是听太太的。”
安第说完后,山姆不禁搔了搔脑袋。他那脑瓜里虽说不深藏智慧,但里面却蕴藏着诸如“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话。
因此,他一面停下来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一面又把裤子往上提了提,这是他考虑疑难问题时,用来帮助思维的一种办法。思来想去,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说:“这个世界上的事,真是难以捉摸啊!”说完,他便骑着马儿向大宅子奔去。
这时,谢尔贝太太出现在阳台上,招手叫山姆过去。山姆早已拿定主意,要好好向主母献献殷勤。
“山姆,你干吗耽搁这么半天?我不是吩咐安第让你快点儿来吗?”
“我的天哪!太太,”山姆说,“两匹马可不是一下子抓得着的呀。太太,我在林子里找了它们老半天。”
“好吧,山姆,你去给海利先生带带路,帮帮他的忙。山姆,你可得小心那两匹马啊,上礼拜杰利的腿有点瘸,你是知道的,别骑得太快。”谢尔贝太太说后面几个字时,声音放得很低,但语气却很慎重。
山姆返回后,便同安第合计,怎样完成太太交给的特殊任务,以及如何给海利老爷“帮忙”。
“嘿,伙计们,”海利叫道,“利索点,我们得抓紧时间啊!”山姆应道:“一点儿也不错,老爷!”他一只手把缰绳递给海利,一只手扶着马镫,安第则在一旁解另两匹马。
海利一跨上马鞍,那匹烈性子的小马突然从地面腾空而起,把它的主人抛出一丈多远。山姆拼命叫了起来,纵身跳去抓小马的缰绳,不料尖利的棕榈树叶刺痛了马的眼睛,它猛地把山姆掀翻在地,朝草坪低处疾驰而去。安第在这边乘机松开了比尔和杰利,而后使劲呼哨一声,它们便跟着烈性小马疾弛而去。山姆和安第扯着喉咙边追边喊,引得庄园的那些狗也狂吠起来,而麦志、摩西、爱蒂、芬尼及庄园上所有的男女小孩都跑来凑热闹,一个个像过圣诞节那样兴高采烈。到了中午12点,山姆才骑在杰利的背上回来,身边牵着野性尚未降服的烈性小马。“哎!老爷,愿上旁保佑我们和这些疲乏的马吧,我们歇歇再走吧,就是吃完午饭也不迟,伊丽莎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料她也走不远。”在黑山姆的用心下,已经气喘吁吁的海利也只好同意了他的“建议”。
伊丽莎离开汤姆的小屋后,心中感到难以想像的孤单和凄凉。丈夫和孩子的痛苦和安危,全都涌上心头。离开这生平惟一的家,失去她敬爱的主人的庇护,再加上眼下所冒的风险,这一切已经使她心乱如麻。
但是,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人类伟大的母爱可以战胜一切困难。孩子不算小了,可以自己走路,可一想到把孩子从怀里放下来,她又感到不寒而栗。因此,在匆匆向前赶路时,她也把孩子紧紧搂着。
“妈妈,我想睡觉。”
“睡吧,宝宝,好好地睡吧!”
“妈妈,我睡着了,他们会不会把我抓走?”
“不会的,孩子,上帝保佑你!”
“真不会吗?”
“真不会的。”
为了不引起路人的怀疑,她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把哈利放下来,不时把包里的苹果丢到几丈远的地方,逗着孩子去追它。这样,他们赶路的速度,竟比原来快了不少。
太阳落山前一小时左右,伊丽莎来到了俄亥俄河边上的村子。站在初春还漂着浮冰的大河边,她心里盘算着:“若是渡船不能开怎么办?”于是她转身走进一家小店,想在那里打听一下路径。老板娘告诉她,渡船已经停开了。看见伊丽莎失望的神情,善良的老板娘不禁好奇地问道:“你想过河——是什么人病了吗?你好像挺焦急。”
“我有个孩子病得很重,”伊丽莎说,“昨天晚上才得到消息,今天老远赶来,就是想能赶上渡船。”
“哎呀!真是太不走运了,我真替你心急。所罗门!”她向后面一间小屋喊了一声。很快,一个系着皮围裙、两手肮脏的汉子出现在门口。
“我说所罗门,”那妇人说,“那个人今天晚上是不是要把那几桶货运过河去?”
“他说只要没有多大危险,他想试试看。”
“那运货的人马上就来,你最好坐下来一道吃了晚饭再走。”那妇人一面对伊丽莎说,一面递给孩子一块饼。吃完后妇人把孩子领进小卧房,小家伙一会儿便睡着了。可是他的母亲却心急如焚,想着如何向前逃命。
尽管谢尔贝太太让人传令给克萝大娘立刻开饭,可是这厨师大人只是没好气地哼了几声,照旧不紧不慢地干她的活。当又有人来催促她时,她抢白说:“我可不愿为了帮人家抓人,就把生肉汁端到饭桌上去。”
当有人说海利老爷正急得团团转时,克萝大娘愤愤地说:“活该!他这个家伙伤别人的心伤得太多了——我告诉你们,跟乔治少爷给我们念的《启示录》里说的那样——圣坛底下有阴魂叫冤!求上帝替他们报仇雪恨——上帝总有一天会听见的——一定会的。”
中饭以后,大家闲着没事,便围着克萝大娘,你一言、我一语地骂那个黑奴贩子。汤姆却说:“孩子们,你们不能用恶毒的话来咒骂人家,这样的咒语听了会让人害怕。”
“这种人实在是天理难容!”克萝大娘说,“他们将吃奶的孩子从母亲怀里夺去卖掉,他们不顾人家的死活,硬拆散人家夫妻!”克萝大娘一面说一面流着眼泪,“他们干这种事的时候,心里有半点儿不好受吗?天哪!要是魔鬼不抓这种人,那才真是天理难容!”说着,克萝大娘用花围裙掩住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克萝,我宁愿被人家贩卖一万次,也不愿违背上帝的旨意。”克萝大娘问:“汤姆,莫非你不想在这儿跟我们一块过日子吗?”“不是这样的。老爷自己也没有办法。我走了以后,就是放心不下庄园的事,伙计们的心底倒不坏,只是不少人粗心大意。”这时,有人来叫汤姆去客厅,说老爷有话对他说。
汤姆来到客厅后,主人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汤姆,我向这位先生担保过,保证他来要人的时候,你一定会在这里,不然的话,他可以罚我100块钱。今天你可以处理自己的事,想到哪里都可以。”
“谢谢您,老爷。”
“你可得小心点儿!”海利冲着汤姆说,“别跟你家老爷耍什么鬼把戏。要是领人时你不在这儿,我可要让他倾家荡产。”“老爷,”汤姆笔直地站在那里对谢尔贝先生说,“老太太把您放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才8岁,你还不到1岁。汤姆!她说,这是你的小主人,要小心照料他才是!自从我皈依基督教以后,对您失过信吗?违背过您的意志吗?”
“我的好仆人,”谢尔贝先生说,“上帝知道你说的句句是实话,我要不是万不得已,人家就是拿世界上所有的钱来买你,我也不会卖给他们的。”
“我以一个基督徒的名义向你保证,汤姆,”谢尔贝太太说,“等我凑齐了钱,我就会把你赎回来。”她又对海利说道:
“先生,请你千万记住他的买主是谁,并且通知我一声。”
“那倒办得到,”海利说,“只要你愿意,明年我可以把他带回来卖还给你,而且人不会受多大损耗。”
谢尔贝太太说:“明年我一定跟你做这笔生意,而且,一定不让你吃亏。”
大约下午两点钟时侯,山姆和安第才把马牵到马桩边来。吃饭时,山姆向安第吹牛说,他已“准备停当”,这趟差使一定会马到成功。
海利问山姆能不能弄到一条狗。精明的山姆立刻明白他弄狗的目的是去追赶伊丽莎,于是便装出一副笨得要命的样子,磨磨蹭蹭地搪塞海利,海利又找不出山姆的差错,只好催他快快上马。
山姆上了马却伸出手去胳肢了安第一下,把他弄得咯咯直笑。听到笑声,海利十分恼怒,举起马鞭抽了安第一鞭子。“安第,你太不像话啦!”山姆严肃地说,“这是要紧事!你可别当儿戏,你看你那副德行,嘻嘻哈哈的,像给老爷帮忙的样子吗?”
快走到庄园时,海利命令他们顺着大路往河边追。海利对他们说:“我懂得黑人的脾气,他们总是往地下(加拿大)逃。”“是的,没错,海利老爷猜得准极了。哎哟,我说老爷啊!到河边去可有两条路啊!一条是小路,一条是大路,老爷您打算去哪条路呢?”
老奸巨猾的海利反问道:“你看呢?”
山姆说:“依我看,伊丽莎走的一定是小路,因为小路不易被人发觉。不过,还是老爷您自己拿主意的好——对我们来说都一样。不过——我又觉得她可能走大路,因为大路平坦。”海利经过判断推理,最后决断地说:“她肯定走偏僻的路!”他揣度,山姆起先说走小路是无意中泄露了真情,为了不连累伊丽莎,他便杜撰出走大路的理由。
他们在小路上走了一个小时左右,便发现这条路早已被堵塞,而且全都用篱笆拦了起来。
倒霉的海利只好忍气吞声,改走大路。
到达T村后,山姆老远便瞥见那个小店内伊丽莎的身影。海利和安第的马跟在后面,离山姆仅五六尺光景,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山姆假装帽子被风吹落,发出了一声尖叫。伊丽莎听到山姆发出的“信号”后,连忙将身子缩了回去。3个人一阵风似的从窗前掠过,转到前门去了。
对于伊丽莎来说,这真是九死一生的关头。她抱着孩子从一扇小门出来,正要下坡时,被海利一眼瞥见了。他立即翻身下马,大声招呼山姆和安第追上前去。刹那间,伊丽莎恍恍惚惚,脚不着地地飞跑着,一口气跑到了河边。追兵就在背后,她鼓足全身力气一声狂喊,纵身跳过河边的湍流,落到河面的冰块上。这真像飞檐走壁的一跃——只有疯子和亡命者才有可能这样做。当她落到漂浮的冰块上时,海利、山姆和安第都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惊叫起来。
她尖叫起来,狂跳着,从这一块冰跳到那一块冰,最后,一个大冰块竟把她和孩子送到了俄亥俄州的岸边。碰巧岸边有一个男人跑过来扶她和孩子上了岸。
那汉子说:“你这个女人可真有胆量!”
从他的相貌和声音看,伊丽莎认出他是她老家附近一个农庄的主人,叫希姆斯。
伊丽莎央求说:“哦!希姆斯先生,请救救我,请你把我藏起来吧!”
“啊!这是怎么回事?”那汉子问,“哎,你不是谢尔贝家的仆人吗?”
“我的孩子,就是这个男孩子,谢尔贝先生把他卖了!你看,那就是他的买主。”她指着河那边的追兵说,“哦,希姆斯先生,你也有个孩子啊!”
“是的,我有个孩子,”那人说,同时粗鲁而好心地扶她爬上那陡峭的河岸,“你确实是个有胆量的女人,我见到有胆量的女人就喜欢。我很乐意帮你的忙,可是我没有地方让你藏身,我只能指引你到那儿去,”他指着远处村落中一所孤零零的不当街的白色大房子说,“到那儿去吧,那是一家慈善人家。他们一定会帮助你的,因为他们总干这类善事。”
“愿上帝保佑你!”伊丽莎感激地说,然后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急匆匆地向前走去。那汉子站在那里凝视着她勇敢而美丽的背影。
山姆说:“伊丽莎干得真漂亮!”
“我看那婆娘一定是着魔了!”海利说,“看她那连蹦带跳的样子,简直是一只野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