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贝先生回到卧室准备睡觉,他的太太站在镜子前面梳头。谢尔贝太太忽然想起早晨和伊丽莎的谈话,便转过身问她丈夫:“我说,亚瑟,今天到家里吃饭的那个没有教养的家伙是谁啊?”
“他叫海利。”谢尔贝说,并在椅子上很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两眼盯着手上的报纸。
“海利是什么人呀?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啊……他是做买卖的,上次我在纳捷斯的时候和他做过一笔生意。”
“单凭这么一点儿交往,就到人家家里做客?”
“是我请他来的,我跟他有些账目要结算。”
谢尔贝太太又问:“他是黑奴贩子吧?”她已经发现丈夫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呢?”
“没有什么,只是吃过晚饭后,伊丽莎愁容满面地对我说,你在跟一个黑奴贩子谈话,她听见那个人说想出高价买她的孩子。”
“看来,这事总得说出来,”他暗自想道,“晚说还不如早说好。”“我要她不必担这份心,我说你是从来不跟那班人打交道的。家里的仆人你一个都不打算卖的。”谢尔贝太太一面说,一面继续梳她的头发。
“是呀,爱密丽,我一向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可问题是我的生意亏了本,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啊!我看恐怕非卖掉几个仆人不可了。”
“卖给那个家伙吗?那绝对不行!谢尔贝先生,你这话可当真?”“很抱歉,”谢尔贝先生答道,“我已经答应把汤姆卖给他了。”“什么!我们的汤姆?——那善良、忠实的汤姆吗?他忠心耿耿侍候了你一辈子啊!谢尔贝先生——你曾亲口答应过给他自由啊!”
“好吧,反正一切你都知道了,我还答应把哈利一起卖给他。我真不懂,为什么人家天天都在做的事,我一做你就对我大发雷霆,好像我是个恶魔似的。”
“庄园里这么多黑人,为什么偏偏要卖掉他们两个呢?”
“因为他们比别的奴仆值钱。如果你觉得他俩不合适,那么就把其他的奴仆全卖掉,或者把伊丽莎卖掉。那家伙肯出高价买伊丽莎,可你愿意吗?”
谢尔贝太太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坏家伙!”
“是啊,那家伙曾出惊人的价钱,我都没有松口,我这样做是怕伤了你的心,所以我的心还是善良的。”
“亲爱的,请你替他们想个法子吧。难道我们在花销上不能紧一点儿吗?我宁可粗茶淡饭,也不自食其言,我要对这些孤苦无援的黑人尽一份基督徒的责任。”
“爱密丽,你为这事这样伤心,我很难过,虽然我不敢说我的品德完全和你一样,但我还是十分尊重你的感情的。可是,我们现在再说这些为时已晚,我实在是束手无策,因为不这样做,我们就得卖掉全部家业,就得倾家荡产。”
谢尔贝太太呆若木鸡。最后,她转过脸去,掩面抽泣起来。“奴隶制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最不吉祥的东西,是上帝给我们降的灾难。我真傻,还满以为有本事改变这个万恶的制度,用仁爱、关怀和教育来弥补它、美化它。谁料,到头来,我却害了他们,我真傻!”
“哎!太太,你简直快要变成一个废奴派了。”
“唉!”谢尔贝太太心不在焉地回答,一面伸手掏出她的金表,“我连一件值钱的首饰也没有了。”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说,“你看这只表能管点用吗?只要能搭救伊丽莎的孩子,我愿意牺牲一切。”
“爱密丽,这事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我已经在契约上签了字,请原谅我吧,亲爱的。”
“那个坏家伙现在已经成了忠实、善良的汤姆和伊丽莎孩子的主人了吗?”
“唉,亲爱的,我实在不愿意再去想这件事了。海利逼得很紧,说明天就来取货。明天早上你最好同我骑马出去走走,我不愿见到那场面。”
“不,不,”谢尔贝太太答道,“我必须再看看可怜的老汤姆。至于伊丽莎,我简直不敢去想象这件事。愿上帝宽恕我们!我们到底作了什么孽,叫环境逼得这样走投无路呢!”
谢尔贝夫妇万万没有料到,在他们谈话时,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同他们卧房毗邻的是一间通往外面过道的大套间,谢尔贝太太打发伊丽莎去休息的时候,伊丽莎急中生智,忽然想起了这个套间。于是,她就藏在那里面,把耳朵紧贴着门缝,谈话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全听到了。
主人谈话结束后,她才蹑手蹑脚地离开那里。她两颊苍白、全身发抖、面容严峻,跟平日那个温柔、羞涩的她判若两人。当她经过主母的房门口时,停留了一下,举起双手,默默祷告,然后轻轻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宝贝!”伊丽莎对着熟睡的孩子说道,“他们把你卖了,可是妈妈一定要救你!”
她哭着,却没有眼泪,一个女人在这危急关头,已经无泪可流。伊丽莎心中流着血,她匆匆地写道:
亲爱的太太,请你不要认为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请你千万不要怨恨我。今天晚上你和老爷的谈话,我全都听见了。我必须救我的孩子,你一定不会责怪我吧,愿上帝保佑你,赐福给你这个好心人。
伊丽莎写好信后便给孩子清理衣物。做母亲的心是无微不至的,即使在这种危急关头,她仍旧没有忘记在小包里放上一两件孩子最心爱的玩具。
被唤醒的孩子问:“妈妈,去哪儿啊?”
“轻点儿,哈利,有个坏蛋要把你从妈妈怀里抢走,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只要妈妈还活着,我就决不让你离开我。”
她轻轻地打开了走廊的房门,急速地带着孩子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汤姆叔叔茅屋的窗子前。站定后,她轻轻地在玻璃窗上敲了两下。
由于唱诗唱得很晚,汤姆夫妇还没睡下。
“是谁啊?”克萝大娘掀开窗帘。“哎呀!那不是伊丽莎嘛!老头子,披上衣服吧。”她一面说,一面飞快地将门打开。
这时,汤姆已点起牛油蜡烛,烛光立刻映射到逃亡者憔悴而慌张的面孔上。
“上帝保佑你,伊丽莎,你的脸色真让人害怕!是不是病啦?要不就是出了什么乱子?”
“汤姆叔叔,克萝大娘,我要逃走了,带着我的孩子逃命去。老爷把他卖啦!”
夫妇俩惊呼道:“把他卖了?!”
“是的,把他卖了,”伊丽莎肯定地说,“老爷已决定把我的孩子和你——汤姆叔叔,一起卖给黑奴贩子了,还说明天早上就来取货。”
伊丽莎说这番话时,汤姆一直举着双手,木然地站在那里。“老天爷啊,”克萝大娘喊道,“难道真的有这种事?他有什么差错,老爷要把他卖掉?!”
“汤姆叔叔能有什么差错。老爷也是出于无奈,他做生意欠了人家好多债,不得不听人家摆布。如果不还清这笔债务,他就得把整个庄园卖掉,或者把所有的仆人卖光,他就得破产。”
“老头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逃?来,我这就去给你打点行装。”
汤姆抬起头,用凄楚而镇静的目光向周围望了一眼:
“不,我不走,让伊丽莎走吧!这是她的义务!我决不说半个字。要她留在这里是不近人情的。可是我不能走。不能让老爷破产。老爷一向信任我,我决不能让他失望。这事不怪老爷,我去南方后,他会照应好你和可怜的孩……”汤姆回过头去向孩子们看了看,不由悲痛欲绝地哽咽起来。
“唉!”伊丽莎站在门口说,“今天下午我见过我的丈夫,那时这件事还没有发生,他是被他的主人逼得走投无路才逃的。如果你们能见到他,千万替我捎个信儿,告诉他我们也准备逃到加拿大去。”
他们彼此叮嘱了几句,洒下一串眼泪。简短的告别和祝福之后,她便紧紧地抱着她的孩子,悄悄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