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读到涂光群的回忆录《文坛五十年亲历记》,上下两册。涂先生从1953年到1982年,在《人民文学》杂志当编辑。从这套书中披露的史料可以看出,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中,编辑的工作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在过去的文学研究中,关注作家作品比较多,关注编辑的活动比较少。
谢:这两册本书我也看了。有趣的是,涂先生书中谈到的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初的小说,在当初轰动一时,如今人们已没有阅读的兴趣了。但是涂先生讲述的发表过程中的周折和编辑付出的努力,我读起来仍然津津有味。比如小说《班主任》能在《人民文学》1977年11月号发表,其实是编辑部在那年夏天看到邓小平复出,就想组织教育界拨乱反正的作品,“多少尽一点文学推动生活的责任”。他们给曾经投过稿的刘心武通了气。刘心武很快写成小说,送到编辑部,当时争论很多,只好请张光年定夺。张光年说:“不要怕尖锐,但是要准确。”编辑又找作者商量修改,终于问世。又比如,宗璞的《弦上的梦》,投稿时“四五运动”尚未平反,主编要求退稿,但身为小说组长的涂先生和几位同事却拖延不退,终于等到时局变化,在第一时间把小说发出来。1979年春天的时候,蒋子龙因为1976年的事,在天津处境很不好,涂先生就派人到天津请蒋子龙写出新作在《人民文学》亮相。这就是后来的《乔厂长上任记》。
丁:在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一批小说提出了新的问题,成为突破思想禁区的尖兵,引起了全社会的轰动。有时,一篇小说甚至触发了一项政策的调整,推动了一个社会问题的解决。作家因而成为人们关注的英雄。其实,作家的努力只是一个方面,那些编辑付出的努力也很重要。历史有相当的偶然性,如果没有编辑的苦心,有些后来在文学史上有过重要影响和意义的作品,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谢:有新意的作品,往往同时就是有争议的作品。作为编辑,是把这些有新意的作品推出来,还是压下去?一念之差,有时会影响一个作者的命运。一篇作品发表了,获得了好评,作者可能由此而一发不可收拾,成为有名的作家。一篇作品发不出来,作者有可能就此洗手不干,以后与文坛无缘。
丁:不光是影响到作者的命运,甚至由此会改写历史。一部当代文学史,还不是一部又一部有争议的作品脱颖而出的历史?
谢:我个人感觉,那个时代的编辑和如今的编辑相比,精神状态有很大不同。那时人们总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事情向前推动,他们是主动进取的。叫事业心也好,叫责任感也好,总之是有那么一股劲。
丁:这些年,一些人把眼光向后看,谈论老大学、老书局和老报馆。说到职业编辑,不管是编书的,编杂志的,还是编报纸的,至少也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吧。那些优秀的编辑,从鲁迅、胡适、宗白华、叶圣陶到巴金、萧乾、胡风,每个人身上都有许多发现新作,提携新人的故事。如果说“五四”以来的新文化是一座宏伟的大厦,那些优秀的编辑,就是这座大厦的建筑师。
谢:改革开放初期,也有一些编辑为了理想尽心尽力。那时还不是一个消费时代,人们在物质方面要求不高,追求理想的动力却很强,他们只是想让社会进步快一些。这种追求理想的精神,在当时的编辑队伍中,不在少数。不光是《人民文学》,当时还有《十月》、《收获》,乃至《作品》、《安徽文学》等地方文学刊物,都以站在思想解放的前列为荣。那时的编辑,不只是关注文学的创新、新人新作的推出,心里还装着百姓的命运、国家的前途。
丁:这个传统,到现在就不大容易见到了。现在常见的心态是保平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凡可能引起争议的作品,能不用就不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饭碗第一,你也不能说这就庸俗。
谢:但那个时候,也不是没有饭碗的问题,我想还是精神状态出了问题。我不是责怪现在的编辑,主要是环境使然。谁有追求,谁就要承受压力。现在的淘汰机制,越是有理想的编辑越容易出局。
丁:普遍的情况也不能说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少人也在开动脑筋,挖空心思赚钱。我不反对赚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行。但是,如果办杂志,把版面当作谋利的筹码,就不能让人恭维了。要说待遇,现在的编辑,比改革开放初期,其实已经高多了。但文化追求却一路下滑。
谢:好在如今有了互联网。你有才华,自己在网上就可以崭露头角,不需要编辑发放通行证。否则,不知要埋没多少新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