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比起日记来,回忆录可信度要低一些。不管什么人,写回忆录总会以当下的需要取舍过去,甚至重构过去。同样的事,我宁信日记,不信回忆录。
谢:我说一件具体的事。黄仁宇的回忆录《黄河青山》出版时,我正好在香港,当即买来看了。因为过去看过黄仁宇的几本书,对他研究历史的方法非常佩服,不过对他的史观有一点点怀疑。主要是他认为中国历史有长期合理性那一点,还有就是所谓谁完成了中国社会上层的整合,谁完成了中国社会下层的整合等,那都是他离开中国以后的感受,并不能真正解释中国现代历史。他对中国现代历史上两个最重要的历史人物毛泽东和蒋介石的评价,也有问题,我认为这两个人不好放在一起比。黄仁宇有那样的感觉,还是对中国上世纪后半叶的历史没有真切感受,这一点,好像是海外学者的共同特点,不仅是黄仁宇,王浩、邹谠和杨振宁他们都有类似的感想。
丁:广东有一位胡文辉先生,他在《东方》杂志上专门有文章批评黄仁宇的史观。
谢:胡文辉是我的好朋友,他的文章非常有说服力。黄仁宇这个年纪的知识分子,正好是在抗战中开始了解中国社会的,特别是对于蒋介石政权,普遍没有好感。我前几年研究西南联大的时候,注意过他们早年的思想倾向。他们离开中国以后,通常有两个情结,一是对于国家统一特别看重,二是对于国家强大非常在意,至于这一切是通过什么过程完成的,他们好像不大考虑。上世纪70年代初,中美关系解冻以后,王浩、杨振宁回来,在外面发表过许多观感,当时《参考消息》上介绍过,现在看来,那些观感是很成问题的。
丁:黄仁宇对中国土地改革的认识,也在张爱玲之下。他只看到这一改革的最后结果,而没有认识到这一改革的代价。因为长年的海外生活经历,他们对于当代中国人的真实生活,其实是没有多少了解的。他们特别强调秩序,看重经济上的进步,以这样的观点来评价中国社会的发展,最后得出长期的合理性,这很难说服生活在真实中的中国人。
谢:《黄河青山》中有一处提到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回到上海的情景。黄仁宇说:“蒋介石的演说索然无味,不但是在成都以我们为听众的场合,而且还在胜利后不久的上海,我也在场亲眼目睹。这个通商港埠在他暌违八年后欢迎他回来,地点就在前各国租界的跑马场上,照理应该是个欢欣鼓舞的场合,尤其他年少时在这个城市待了很久,经过外国统治后,中国的主权又得以完全恢复,大半原因出在他的努力奋斗,但他一点也没有提到这些事。相反地,为扮演全国精神领袖的角色,他提到振兴道德,讲到礼节和公理。”
丁:这段话基本不真实,是夹杂了他自己感想的回忆,与当时的情景相差很远。抗战胜利后,蒋介石没有先到上海,而是先到了北平。1946年2月12日下午5 时,蒋介石由陪都重庆乘专机抵沪。当时的情况是:“事先得此消息,前往机场欢迎,暨沿路守候者,途为之塞。”至于蒋介石在跑马场的演说,当时的评价是“参加民众数达20余万人,情况热烈,得未曾有。主席于群众欢声沸腾中,发表演词,真挚深印人心。”
谢:我看过蒋介石的这篇演说,应该说是很感人的。蒋介石只是在演说的最后才提到“明礼义,知廉耻,负责任,守纪律”。从黄仁宇回忆录中的这个细节,可以看出一个问题,回忆录是不大靠得住的,因为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更何况还有先入为主的判断在其中。研究历史,回忆录至多只可作为一般的材料来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