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冯友兰一生可说的事非常多,他的经历在他那代知识分子中可以说是最丰富的。他一生的特点,有人评论说是太接近于权贵。成亦在此,败亦在此。他过于在意自己在一个时代里的地位。时代发生了变化,他还想让自己身处其中。如果他能有自觉退于边缘的意识,可能免除许多尴尬。冯友兰总在努力,总在适应,最后还是不能与他所生活的时代保持平衡。人们对他晚年回归自我评价较高,也是相对于他一度迷失自我而言,和对陈寅恪、顾准的敬重还是不一样。
谢:冯友兰对中国哲学史研究的贡献没的说,他的书放在那里,谁也绕不过去。冯友兰一生写过两本自我总结的书,一本是他64岁的时候,写出《四十年的回顾》大约是在1959年。一本是他晚年的《三松堂自序》。前一本书不涉及他的生平和经历,主要是他对自己哲学思想的回顾,虽然主要是检讨,也有对自己一生努力的自我评价。
丁:1959年,在冯友兰一生中是一个比较有意味的年头,当时他的哲学思想受到了同事、学生和社会各界的许多批评,整体上看,这些批评大致还没有完全超出学术范围。冯友兰还有还手的余地。关于哲学遗产继承问题的观点,受到了更多的批评,这些批评都没有完全能说服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冯友兰没有树立起自己的独立性,他一生多变,这个变可以理解为他不断追求新东西,但对任何成年人来说,多变一是出于自保,一是出于不甘退居边缘。就是对代表当时社会主要政治力量的领袖,冯友兰的态度也不是从一而终,他后来对蒋介石的一些评价,就有些轻率。贺麟就不愿意那样说蒋介石。还有翁文灏,他回国的条件就是只做自责,不骂别人。
谢:《四十年的回顾》扉页上有冯友兰的题词,是四首绝句。这些诗是冯友兰自觉写出的,不能说有来自外面的压力,代表了他的心声。诗是这样的:
奋笔当时信有由,根源一一细搜求。不堪往事重回顾,四十年间作逆流。马列道高北斗悬,淫词一扫散如烟。明月不虑老将至,一悟昨非便少年。红旗灿烂东风遒,禹域嘉名自古留。赤县果然成赤县,神州真个是神州。一日便如二十年,卫星直上九重天。乘风无限飞腾意,急取轻装赶快先。
丁:冯友兰、郭沫若和陈寅恪都擅长诗词。比较他们的旧体诗,感受非常明显,他们在学术上的地位大体相同,对新政治力量的认同,却有天壤之别。他们都是非常爱国的人,但爱法不同,虽然人各有志,但最后盘点,他们的人格高下也就不用多言,别人好像不好比,但他们三人放在一起还可以。
谢:《四十年的回顾》一出版,冯友兰就寄给康生一册,请他指正。康生回信:“承寄大作《四十年的回顾》,谢谢。接书后,重读了题词,粗阅了序言,觉文章甚茂,责己谨严,多引人入胜之感。甚愿读完全书,以资学习,若云‘指示’,又何敢当。”不是说学者不能给领导人送书,以冯友兰之尊,主动给高层送书,恐怕还是有弦外之音。
丁:老一辈学者中,喜欢给政治家送书的还有陈垣。你看《陈垣往来书信选》,他出书常送汪精卫。还有吴晗。香港出版的《陈伯达遗稿》,其中就常提到当时学者给他送书的情况。其中就有吴晗。
谢:领袖请学者吃饭,是学者和政治家更直接的交往。当年钱穆就是在四川青木关吃了蒋委员长的饭,以后说话就不自由了。正所谓文人难过皇帝关。金岳霖晚年回忆毛主席请他吃过三回饭。那种感觉,总让人有一种特殊的想法。中国知识分子要过这一关,是比较难。
丁:领袖请学者吃饭是对知识分子的一种礼遇,应该说是好事。吃完饭的知识分子,心情却大有不同,冯友兰每次与毛泽东交往,都非常兴奋。1961年毛泽东接见政协委员并和他们合影。其间毛泽东曾问冯友兰的工作和健康。回来后,冯友兰赋诗一首寄毛泽东:“怀仁堂后百花香,浩荡春风感群芳。古史新编劳询问,发言短语谢平章。一门亲属成佳话,两派是非待衡量。不向尊前悲老大,愿随日月得余光。”
谢:1949年一进城时,冯就给毛泽东写过信。毛泽东回一短信。那口气明显是轻蔑的。
丁:1963年学部开会时,冯友兰和周扬、刘大杰、周予同一起照相,毛泽东与他握手,其他三人在旁边。冯友兰为此写一联:“执手感关怀,三人并列文史哲;集会明任务,一笔齐扫帝反修。”
谢:类似的诗,郭沫若写得更多。
丁:1970年毛泽东七十七寿辰,冯友兰赋诗一首,让工宣队转呈毛泽东:“今日成功大,当年预见先。精神变物质,旧国换新天。寿考南山定,威望北斗悬。帝修临末路,世界有延安。”
谢:冯友兰对领袖的感情可以理解,领袖对冯友兰其实并不是真心敬重,要是真心敬重,“文革”初期冯友兰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了。冯友兰是有点自作多情了。胡适有一段时间,就看不起冯友兰。胡适日记里有记载。蒋介石对胡适、傅斯年他们不错,但你看不到他们写冯友兰、郭沫若那种诗,倒是能看到他们批评蒋介石的许多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