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我最早知道束星北是十几年前。我喜欢看《自然辩证法通讯》杂志。记得上面曾发表过一篇介绍束星北的文章。当时的感觉是,中国还有如此聪明的物理学家。最近看到作家出版社出的刘海军的《束星北档案》,这个历史人物的命运重新展现在读者面前。想到前几年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如果这两个传主好有一比的话,可以说束星北就是科学界的“陈寅恪”。
丁:很多年前,我也听王一方说过束星北,当时他在青岛出版社,我帮他组织过一套丛书。从他那里,知道束星北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物。但是看了刘海军的书,还是感到极大的震撼。以前还没有人把束星北和陈寅恪相比过,因为两人的专业不同,个人命运也不相同。但有一点不约而同:陈寅恪表示如果让他出任中古历史研究所所长,请允许不宗奉马列主义的时候,束星北也向当时的山东大学校长华岗提出:自然科学第一,马列主义哲学第二。他们在当时都是有独立信念的人。面对强大的意识形态,他们都力图坚守专业的底线。如果研究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这两个人有相当的代表性。一文一理,可以说是独立知识分子的缩影。
谢:耐人寻味的是,作为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华岗,命运比束星北更惨。他在束星北打成右派以前就被打成反革命,关进监狱,以带罪之身,郁郁而终。革命吃掉了自己的儿子。
丁:纵观束星北的命运,不能不思考一个事实,同行、同事和同学,在1949年的去留问题上,当时看不出什么差异,但几十年后一比,人们多有叹息。
谢:上世纪七十年代中美关系解冻后不久,在美国的哲学家王浩回中国来,当时穆旦去看他,两人感慨万千。他们同是当年西南联大的学生,但几十年后王浩是世界知名的哲学家,而1950年从美国回来的穆旦,却当了多年的反革命,直到临终前,才重现于文坛。
丁:陈寅恪当年也有大体类似的情况。据说那时傅斯年开过一个名教授的名单,但许多人没有听傅斯年的劝告,其中多数人的命运不好。像陈寅恪和束星北,是中国难得的奇才,可惜最后都是“千古文章末尽才”。李政道是束星北的学生,他走了,得了诺贝尔物理奖。吴健雄是束星北的学生,她在美国也取得辉煌的成就。
谢:如果一个时代的政治环境,连束星北这样纯粹的科学家,都要视为罪人,那真是民族的悲哀。
丁:在时代和个人之间,虽然我们不能说个人完全没有责任,但个人的命运最后是由时代决定的。个人是无力和国家对抗的。
谢:束星北是在外省遭遇了不幸。如果在中心是不是会好一点?
丁:从个案观察,可能会有一些这样的因素,但还是时代的问题。中心里也有许多悲剧。你可能注意到了束星北和王淦昌的关系。他们是同一量级的物理学家,又是好朋友,但王的命运却顺利得多。当然与他后来从事与国防方面的研究相关,加上他的个性平和,所以命运不同。
谢:我不了解王淦昌。但他能在许良英被打成右派,回到农村以后,长期每月资助他35元生活费,说明他的性格也不完全是平和二字。可能和束星北相比,他不那么锋芒毕露。像束星北那样,在王竹溪被山东大学请来做学术报告时,跳上讲台,当面弄得他下不来台,个性也太强了。中国是一个讲面子的国家,束星北这种个性,是比较罕见的。
丁:天才人物都是富有个性的,难免被看成怪人。我们常常感慨中国的科学和学术一代不如一代,其实不是我们没有人才,而是有人才不知道爱护。50年代,山东大学要送青年物理教师到苏联留学,其实束星北的学术造诣在苏联物理学界之上。李政道在“文革”中期回大陆,当时领导人说中国出现了人才断层。李政道说,他的老师束星北就在大陆。
谢:中国文化中本来有敬重读书人的习惯。但经过思想改造和反右运动,知识分子的尊严已经荡然无存。
丁:有才能的人为什么不能与他们所生活的时代保持平衡?而最后受伤害的又总是这些天才?
谢:不光是怎样对待天才的问题。那个时代,正直、坦荡的人格都没有存活的余地,天才更是在劫难逃了。特例什么时候都有,但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普遍命运不好确实是一个基本事实。
丁:这本书的写法也很有意思。全书有三个声部:一个声部是原始档案,一个声部是作者对知情人的口述采访,一个声部是作者的分析和叙述,三个声部互相穿插,构成一部深沉的历史的交响乐。
谢:在今年的出版物中,此书无疑是少有的力作。作者为写这本书。用了十五年的时间。不是十年磨一剑,而是十五年磨一剑。作者对传主活动的历史背景也下了很大的功夫,在这样浮躁的年代,这都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