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旅店乞食
话说魏进忠净了身后,须眉都褪着,真是一个太监了。只是那疮儿不能够痊可。走到临清地方,有个花子太监头儿,叫做萨辣虎鲍宁,有些力气。又甚狡猾,众花子都是怕他的。这鲍宁傲人有些赏罚,所以服得人。原来阉割这件事,非关圣上敕旨。北方人家生了三个几子,自己把一个阉割了,申报府县就免一家的差徭。有这个便宜,因此人家不惜这儿孙,弊端甚多。但是选不中的,又不会做经营买卖,又入不得三教九流,心里怀恨着父母,父母又不能养活他,便流落求乞了。一则倚朝延的人,二则以党类众多,故此强横诈人。进忠原是乖巧奸滑的,假意小心混着那鲍宁,就容他入伙。照管他不受人欺侮,也不致饥寒了。鲍宁见进忠伶俐,心里到也三分喜他,问着姓名籍贯,进忠一一对答了。鲍宁又问道:“几时净身的?”进忠便胡答应道:“小时净身的,父母就双亡了,不晓得几岁上。”支吾过了。
且说那众花子,敛些钱,买些酒肉鱼菜,为进忠接个风,聚在一个僻静的破败院落里头,脱掉了这些叫化行头,换着那干净的衣服,尽兴玩耍,唱的唱,吹的吹,快活吃三杯儿。那鲍宁说道:“你们唱的都是旧套子,听得耳朵里厌烦了。有时新的唱一只儿,我们大家吃一大碗。”这些众人你看我看,都不晓得。齐说道:“新入班的魏官儿,他是风耍的人,定然会唱的。”鲍宁道:“他才入班来,你们哪里晓得他风耍的。”中间有一个轻嘴弄舌的人说道:“不是会风耍的,哪里会生风流疮儿?”大零哄然大笑起来。那进忠便高兴露出本事来了。自唱自弹个琵琶词《山坡里羊儿》:
掩重门,独看明月;恨多才,难挨今夜。似这等鸾孤凤拆,都做了风流业。俏身躯,憔悴些;俊庞儿,黄瘦也。为只为离多会少,教我枉受了些闲磨灭。一会家猛上心来,思量杀无处说。愁来的唓嗻,半折金莲十数跌;害的来随斜,一寸柔肠千万结。
鲍宁听了与众人一齐喝采道:“好!好!”一齐来送进忠一大碗。众人各吃了一大碗。那鲍宁嫌这酒淡。进忠道:“酒淡有个方见——拿刀来!”鲍宁说:“要刀怎么?”进忠道:“杀杀水气。”那众人大笑道:“妙妙妙!想是魏官儿,极会说笑话的,说一个,咱们听。”进忠道:“说便说,列位各要吃一大碗。”众人道:“吃吃吃,妙妙妙。”进忠便就口儿说道:
一家人象,姑嫂两个。那姑娘专要通文,但说什么便‘妙妙妙’。一日招赘个女婿进门,当夜嫂子去听房,并不做声。次日那嫂子便问着姑娘道:“你时常说话通文‘妙妙妙’,怎么昨夜再不做声?”姑娘道:“妙不可言。”
众人拍手哈哈大笑道:“好笑话!好笑话!真动兴!真动兴!”那轻嘴弄舌的道:“兴儿便动了,鸡巴又没了。”鲍宁大叫道:“这杀风景的活,罚他一大碗水。送魏官儿一大碗酒。两人对饮。”不敢拗,是日痛饮大快。自此之后个个爱着进忠的。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进忠一日到那饭铺里,向这些客商们付钱。那店主人见他身上臭气,甚是厌恶他,便骂道:“不会讨饭的贼花根,大铺大行里不去,倒在咱饭铺里讨钱,哪个有钱与你?还不快走!”那进忠倚着自家人众,使发起性子,也把店主人大骂,怒目张拳,反要抢进店厮闹,却把身上破衣服都脱掉了,赤条条露出个广疮身子。
岂知客人内有个相士,姓陶名玄,天台人氏,游遍江湖的,冷眼瞧见魏花子身段如此雄伟,岂常落于人后。有心去结识他,遂进前劝解,将手拍他背道,“不要恼,不要恼。你原不是那一辈人。你且住了,听我有一句话儿对你说。”进忠见这相士苦劝,便回过头来,对相士道:“咱是暂时落泊的人,咱自与列位爷讨个钱儿,他怎的骂咱?”相士道:“是,是,不消说了。”进忠道:“方才爷说有句话儿见教吗?”相士又抚摸进忠的背道:“你到了五十之外,极富极贵,王侯比肩。”进忠大笑道:“爷,你要劝解,就生出这句话来哄咱。咱如今的性命,一日也是难过的,怎挨得到五十外头?且是咱这一个人,免得付饭,不饿死便够了,哪里去想富贵,咱也没有这个大梦。”相士道:“我在江湖四十年,阅人颇多,难得这好相。岂谬哄的?”合店的客商都来看他们说话。那店主人见他两个说得亲热,便踅过来插个嘴道:“陶相公你既是识得他后边富贵,今日何不送他些银钱儿?待他买件衣服穿,做些小生意儿,省得讨人厌恶,也是你的恩典。且待他富贵了,来补报你,也是使得的。”那进忠又急起来了:“这相公好意儿为你,把这句言语来哄咱出门去,你倒把这话来抢白他,又来嘲笑咱。教你不要慌,待会儿包你这个门窗户闼,没得一些儿剩还你!”披了衣服便跑。
那相士与众人,晓得他去报那些花子来了,抵死扯住他。那相士道:“你说是我用这话哄你去,还不信我吗?”便在腰间绣袋里摸出一包银子来,有二两多重,递与进忠道:“你拿去,一半买药吃,医好了这个疮;一丰买肉吃,调养这身子。若用完了,仍到这所在来寻我便了。”又写个药方儿与他道:“只要你一心去医治,看你面上,部位齐整,这些滞气也将散了。你且好了疮来,我还有话儿。”进忠磕头谢去。这些看的人和那众客商、店主人见这相士把银子与他,又是这些话叮咛他,一个个都呆了,正不知道那进忠为神明四次显灵,自家知道后来富贵的。那相士果然好双眼哩。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相士赠金
话说娥进忠得了相士二两银子,又许着后日富贵,心里爽快了一半,觉得疮也不甚疼了。便想道:“俺既有人扶持,难道还去讨饭?”却要离那一班花子,把银两藏在腰里,走去对鲍宁说。“今日俺遇着一个亲戚,躲避不迭,他可怜俺,要带回家去。不敢负他这片好情,只得要和他同去,特来告别老公公。”鲍宁道:“咱们没造化,你这个妙人,不能够长相守,又要去了。有事经过,看我一看。待咱筛壶酒来吃,明日去吧。”进忠道:“他们等着俺哩,不得耽搁了,待后日来看老公公吧。”辞别了,进忠便大踏步走出城外,好寻个乡村庵观里住着,买药调治。
正行间只见一堆人挤着,有个人见了进忠说道:“魏花子来了,叫他拿便是。”叫道:“魏家你来,有一宗好事作成你。”进忠上前道:“有什么好事?”那人道:“房儿上有一条蛇,你若有本事拿得,给你三百黄钱。”进忠问道:“什么蛇?”那些人说:“不晓得什么名色。但见是满身乌黑的,梢儿极细,约有七八尺长。”进忠想道:“是乌梢了。俺拿他吃了,赛过灵丹,还要吃什么药。”便对众人道:“怕人哩!待俺瞧一瞧,不知可下得手哩?”便担张梯子,登上去一看,进忠见这蛇团团地盘着,像个伏气的一般。进忠便下梯来道:“好大哩!筛酒来,助俺胆气。三百钱少,要五百,够一件衣服钱才去拿哩。”那人家怕得很,就是一千,也肯出的。男子汉意儿不肯添。只听得里面宅眷们道:“就是五百吧。”进忠道:“先交钱,后拿蛇。”里面慌忙取出五百黄钱来。进忠一连吃了五六碗酒,便解下长袋儿,登梯子上房,吐些唾沫,搽在两手。这蛇动也不动,凭他装在袋儿里。下梯来,取了钱便走。
进忠心里暗喜,像个得了宝贝的,今番这疮要好了。走到一个荒野地面,见所古庙,进忠便走进庙门一看,七塌八倒,满地乱草,甚是荒凉。只有一个老道人看守。那时进忠已自撇下叫化行头,换着几件光鲜布衣服了,便问那老道人:“你们有几个?”这老儿笑嘻嘻不做声,指着耳朵。进忠晓得是聋的了。把嘴来就着耳边,大叫道:“你们有几个在这里?”道人点着头伸个指头道:“一个。”进忠喜道:“越发凑巧,俺可安身了。”便去买些酒、米、豆腐、青菜、油、盐等件来。那老道人见了,满脸的笑道:“客官儿要在这里住吗?”进忠也点着头,便弄起饭来,安排素菜,请这道人吃一餐饱的。那道人便邀进忠到房里,让床铺与他睡。进忠便摇手,就着耳叫道:“不稳便。”指着西边一间空房,要另自住。那老儿便来帮他支床铺。
进忠辞他去,掌个灯儿,打发那老儿去睡觉。自已收拾这房里,停当了,便取那长袋,到后边空屋里,剥这条蛇。打上一钵水,洗净了,把个砂锅盛着,就砌个地炉,拾些枯枝,偎着煮到半夜,身子烦倦,收起了,息灭火。睡一觉起来,又点着火,煨到天将明的时候,放些酒儿、葱丝、椒盐儿,就是糊粥一般了。趁着空肚子,就着三四碗热酒,都吃干净了,把米儿、钱儿放在桌儿上,掩着门睡,直到巳时侯,那老道才爬起来,不见动静,推门进来。进忠醒着招那道人,就着耳叫道:“俺要睡,你拿米去煮饭吃,拿钱去买素莱,再买十数斤酒来。”那老儿自去弄饭,央人买酒,不在话下。
且说进忠身子麻本,到日中发起寒来,咯吱吱颤抖,一身骨头都是酥的。道人进来看他,只道是发摆子,吓得那老儿魂不附体,走出房去。过了一个时辰,进忠颤抖定了,又发热昏昏的,遍身冷汗似水,直到黄昏时候,热止了,觉得身子疏爽些,是疮口都崩裂,淌着黑本甚臭。到五更,渐渐干了。第二日就瘪了,第三日便平愈了。自上街去买副三牲,烧个神福。又备香纸素斋供佛,那老道人才放心。进忠恣口吃酒吃肉,身子旺起来,觉得遍身作痒,皮肤皱起,连疮痂一齐都褪了。又调养十数日,人都白胖了,银子也用完了,想起那相士来,对老道人说:“咱去看个朋友来。”径直到饭铺里寻问陶相公。店主人就不认得是进忠了,回道:“他移在关帝庙住了。”
那相士也逐日想念进忠疮体何如,在山门闲望。进忠跑去正撞着,上前叫声:“陶爷!”便磕头。那相士慌忙还礼不迭,瞪着眼瞧。进忠道:“小的是魏进忠,来拜谢陶爷救命大恩。”相士便大喜道:“谢天!谢天!你这一番是脱皮换骨,连我也不认得了。”挽着手进去。进忠便到那殿上对关爷磕头,踅转身随相士从旁边小门里上了楼。相士着人去买些好酒好饭,款待进忠,留住两日。对进忠道:“我有衷肠要和你说。且慢慢地去。”到晚两人饮酒细谈生平心事,不在话下。
且说那相士一片热心扶持这进忠,要他做个好人。到明日相士备些香烛祭礼,和进忠到神前结个生死之交,向进忠道:“我也要回南哩。你今也运通了,可早早进京去,自然大富大贵的。我只有一言叮瞩你,须要牢牢记取。”进忠道:“愿得教道,俺终身不敢相忘。”相士道:“你不读书,不识字,但记着自已的名,一个忠字儿。愿你尽忠报国,便得保全身命了。切记,切记。”进忠磕头谢过,便在关爷面前立誓道:“魏进忠他日果得富贵,愿同安享,如有相忘,天诛地灭!”两人八拜定盟,回到房里。相士把囊中所积有一百二十两银子,尽数递与进忠道:“我十年游资,都赠你去京中用度,以图进身,切不可像以前浪费了。”进忠道:“受此大恩,岂敢辜负,但不知何时期会?”相士道:“待你富贵时节,我自会来看你。”进忠收了银子,垂下泪来,拜了又拜。两人分别了。正是:
他日剑诛无义汉,今朝金赠有恩人。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中宦容身
话说魏进忠受了这相士大恩,又再三叮咛,便一意进京来。但是一个人儿,又没有相识,难寻下处,且暂住在客馆里,再作区处。到前门上故衣铺里,买几件绸缎袄儿穿着,好去做些勾当。心里想道,“要去找李贞、刘嵎,只因自己净了身,面目都改变,他们问起这缘由来,如何对答他,却不羞死了人!身边虽是有些银子,又不会做什么买卖,只是坐食山空。”闷闷不乐,左思右想,没个计策。日里到街坊上闲闯,晚间回到馆中。看这些坊上人,有行医卖药的,相面算命的,堪舆卖卜的,说评话、弹词、走唱、扬花的,耍拳、撮弄、跑马、踹索的,零卖苏杭杂货、背笼儿、摇丁当的,在那里掷色摸牌的,下象棋、打双陆的,吃酒猜枚行令的。进忠看得心里便痒,想着相士的言语,就不敢了。只有客伙中交际分子儿,要搭在里头,随众解闷则个。看看混过半年,盘费了二十多两银子。置办些衣服,又去了二十多两。只剩得七十来两了。暗想道:“再住半年,便都销化。若是弄完了这银子,又是一个死也!”心里算着:“只是放管利息,又重又快便些。”
这许多客伙中,只有几个行医的说得来些,早晚亲近,如骨肉一般。进忠常看他们赌钱。有的输了。便向进忠借钱;顷刻间赢了,又加利还。随借随还,果然利钱生得快。又混了半年,不想这行人有惯输不赢的。今日又借些翻本,明日又借些翻本,把本钱只管加重了。利钱且不提起。有害病的,逃去的,连本利都没了。这些银子,一年来都完结,只剩得些衣服行李了。有两个相好的,一个叫做罗钺,一个叫做滕云,商议道:“魏官儿,是我们道中这几个人负了他。本钱都没了,教他如何过日子?我们两个合他出去,做生意混帐吧。”进忠也没奈何了,只得随着他们走。到了一处城市头上,便大张告示,称说某王府差内官来施药,上边坐着的就是进忠。看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着乌纱嵌线卷顶的内相帽儿,身穿一件四不像的绯鱼天青缎子袄儿。腰间系着一条镀金荔枝花的窄带儿,脚踹着一双尖头时样的皂靴儿。虽不是驾前差来的中使,也疑道藩府济人的医官。
这些看的人挤挤簇簇,围将拢来。那罗钺口里说许多铺排滩头话,又讲见个故事,这是聚人法儿。滕云手里撮药,眼里看人,相着一个土巴,便骗他几钱银子。罗钺道:“说病发药,分文不取。”滕云道:“千人吃药,一人还钱的。”两人说话虽然不同,骗人心肠原是一样。每到一处地方,做了十日、五日,又走到一处去了。随处鬼混。弄得些钱来,嫖的嫖,赌的赌,吃的吃,穿的穿,再不得实际的。进忠随着他们两年,单单还是个光身子。只看些外路光景,学得些油花行径。
这行人原来没信行的,又三零四散去了。进忠一个儿弄不通,想着那相士的言语,复到京师来,又是一番落泊了。如何存济,整日闲荡。只见正阳门内开酒馆的揪着一个卖水的人打着,说缺了他家的水。进忠上前去劝解开了。那卖水的道:“只因这几日身子不快。挑不动哩!”扯进忠到小酒坊里,喝碗靠柜酒儿。进忠便问那卖水的:“你一担赚多少钱?”那人道:“只凭力气,甜水五个钱一担,苦水两个钱一担。但是挑得动,一日有六七十钱。”进忠暗忖道:“京师的钱,一分银子总得六个,倒有一钱多一日,十日就是一两,一个月就是三两了。好过日子的。”便对那人道:“老哥说身子不爽利,待俺替老哥挑几日何如?”那人笑道:“爷是中贵人,肯做这下贱事?”进忠道:“出于没奈何。这还是个生意,自食其力的,胜过那花子万倍。”那人也暗忖道:“俺身子劳倦,巴不得个人帮着。相他只好暂时,不是个常情的,且留他挑着,待俺调养身子旺了,再作区处。”便对进忠道:“听爷这个话,是真心了。可肯到俺家住吗?”进忠答应道:“自然,咱原没有家。”袖里摸出银包来还酒钱。那人按住银包道:“小的方才多谢爷。原本不相识的。极力这等劝解,使小的不曾吃亏。这杯酒不敢说是酬谢爷,略表小的孝敬。又蒙爷怜惜俺的身子,到小的家里去,还筛好酒管待爷哩。难道这几个钱,倒要爷还?”进忠听他说得明白爽快,笑嘻嘻地收了银包,拱着手叫声:“多谢。”那人打发了酒钱,引着进忠同回家去。进忠想道:“随缘度日,待我时来。”
说这卖水的引着进忠,走入一条胡同里,望个矮门敲两下,只见个老妈儿出来开门。这老妈儿看那人头蓬发乱,便问道:“儿,你被人打哩?”那人回言道:“儿子这几日身子不爽快,挑不动水,正阳门内酒馆里,道是缺了他水,把儿子打了。多亏了这位爷劝解,儿子才不十分吃亏。”这老妈儿听得儿子这些话,使对着进忠笑吟吟,拜几拜道:“多谢爷!多谢爷!请坐。”那人搬条凳儿,进忠坐着,妈儿进去烧茶。那人道:“不敢动问爷贵姓?”进忠道:“咱姓魏,排行第二。”那人道:“是魏二爷。小的早晚好称呼。”进忠道:“要图个方便,我和你只是兄弟相称便了。老哥贵姓?”那人道:“在下不敢高报,只叫牛小七便是。”那老妈儿双手捧出一盏茶来,递与进忠。小七对着妈妈道:“妈,你老人家陪着魏二爷,待儿子去筛壶酒,买些菜肴来。”竞出门去了。进忠瞧着房屋虽小小两间,倒也洁净。只有这个妈妈在家,正好相处。那妈妈问道:“魏二爷,俺儿子几时相认的?”进忠道:“今日偶然相会,多承他好情,留咱家来要同住。”这是进忠的乖处,试这老妈儿口气如何。那妈妈道:“二爷肯住,便极好,只是不要嫌房屋窄狭,茶饭腌臜。老身伏待不周,日用淡泊,都不要见罪便好。”进忠暗喜道:“小七是个粗直人,妈妈又是贤惠的,又像个没媳妇的。事事相巧,住得,住得。”便答这妈妈道:“咱一家儿住了,就是骨肉一般,妈妈怎说这话。”妈妈又道:“俺这儿子极肯结交人的,只是好吃酒,赚的银子都吃掉了,也不想娶房熄妇,老身又老了,且是自已有劳倦病在身子里,时常要发作的,生意做不得。缺了人家水,捶门上户地嚷叫,急忙要个人帮,哪里得来。”进忠听了这些说话,暗喜道:“这老人家把家常事一盘都托出了,正合着我的巧,我又合着她的巧。”只见小七提着一坛豆酒,拿些腊肴进门来,收拾晚饭。妈妈一齐坐着,尽欢而饮。两人醉倒。妈妈支起床铺打发进忠睡了。
次日门上来叫水的甚多,牛小七正病发,又中酒。进忠便扎缚起来,挑着水送到各家去。十数日间,满街满胡同嚷的是太监卖水。
一日挑水从殷内相私宅门首经过,正遇着殷内相送个礼部衙门员外官出大门来,恰恰瞧见进忠,便叫管门人唤进忠,只得随了来。管门的先进去通报,殷内相随即出来升厅坐着。进忠撩衣磕头。殷内相道:“你起来,看你这个汉子是个乖巧伶俐的,怎的去卖水?”便问道:“你是哪里人,几岁净身的?”细细盘问。进忠合该造化到了,平素人前要说假话的,唯有这日,把前前后后真情,都告诉殷内相知道。殷内相喜他是个诚实的,便道:“我这个宅里,正用得着。你就在这里,不消去了。”进忠便磕头谢道:“多蒙老公公收录,天覆地载之恩。”殷内相使吩咐掌家的与他月粮听用。进忠将挑桶送还牛家,辞了母子,回到殷宅。殷内相每自夜饮,要他弹唱,就着他教习起一班歌童,分外赏他教师钱、四时衣服。又常时给他好酒肴,受用不尽。殷内相又用他做个随身,带进大内。出入管事甚是爱着。正是:
若得贵人拾眼看,受恩深处便为家。
自此之后,造化来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内廷进用
话说魏进忠日常随着殷内相进内廷去。因他惯于歌技艺,又会曲意媚人,这些小内相火者们,人人爱他,见了一把扯住,“唱支曲,”便唱支,“下盘棋”,便下盘,“打贴双六”,便打贴,“说个笑话”,便说个,“吃杯酒”,便吃杯,“斗副牌”,便斗副。因此混得个个相熟,日日尽醉。都要留他在里面住,只因殷内相宅里一班孩子们要去教曲点板,不得闲。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殷内相见歌儿们弹唱得好,时常摆酒请客卖弄,把一个教师魏进忠的名头扬出去了。公侯驸马伯人家,都送帖儿与殷内相借去教曲。殷内相任自己太监性,但相厚的,许他教一两套儿;若不相契的,便托词回了。
一日请何内相吃酒,听这些歌儿唱曲。这何内相原是知音的,便对殷内相道:“这班盛童唱得绝妙,字眼个个中原音韵,清亮满足。腔调按着板儿,却有步骤,急、徐、顿、挫一毫也不乱。至精,至精!”殷内相道:“一向要求老公公指教鉴赏,老公公不必谬赞,万望大方教导,才是玉成他们的伎俩。”何内相道:“真是值得称赞。”又问道:“什么师父教的?”殷内相道:“就是魏进忠,也是净身的。肃宁人。”何内相道:“这教师本领高,所以教得好徒弟。咱家有几个孩子,没个好教师,一定要相烦他几日,教一两套,早晚听闻,即如老公公厚赐了。”殷内相道:“家下因这几个孩子侑觞,外边都知道了。各府来寻这个人去,俺只是不放。”何内相笑道:“与民同乐才好。”殷内相道:“若是一家去了,家家要去的,哪里才得厚薄。一概不去,倒没人怪俺了。”何内相道:“这等说起来,俺适间相求的这句话倒是多余的了。”殷内相道:“在老公公处又不同,自然着他去。只是不要叫人知道才妥当。”何内相便起身拜个揖道:“多谢老公公千金一诺。酒深矣,告辞了。”殷内相道:“孩子还有几套曲儿,待他们尽其所长,奏与老公公听,求一赏鉴。”这些歌儿见何公公是个识者,尽兴尽力奉承。唱两支时新《山坡羊》:
春染郊原如绣,草绿江南时候。和烟衬马满地重茵厚。堪醉游,残花一径幽。乌衣巷口还依旧,燕子归来人在否?添愁桃花逐水流,还愁青春有尽头。
野寺晨钟声送,惊起罗帏香梦。云收雨歇打散鸾和凤。绿鬓松,闲凭画槛东。双眸强合再欲成前梦,倘知我思君,君还入梦中。风情,风情千万种;云情,云情十二峰。
何内相拍手大笑道:“乐乐愈精愈妙了。令人销魂。”
正是: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何内相大喜,极其赞赏,尽欢而别。歌儿们一齐送上马,殷内相取笑道:“何公公果醉了,当不记阿谁扶上马哩。”何内相大笑道:“还是‘春凤不到珠帘隔,传得歌声与客心。’”两人调笑,各自显学问。原来这两内相,着实读书,会作诗文的。故此有这等风趣脱俗,不像那些守财弄权的村汉。
话分两头,且说这何内相回去,心里想着这些歌儿唱得好,对那李贞道:“李先儿,老殷家歌儿唱得绝好。咱问他教师什么人,他说是肃宁人魏进忠,是净身的。咱记得贵友有个肃宁人,也叫做魏进忠,不是净身的。咱也要他来救孩子们几套哩。老殷诈着咱了,怎么不见来,明日去寻他来看。”不在话下。
且说殷内相也对魏进忠说;“何公公甚赞孩子们曲儿好。问起教师,咱说是你。他要你去教孩子们。”进忠有些疑心,便问道:“是哪个何公公?”殷内相道:“管皇城的。”进忠心里明白了,便问道:“老公公可曾许他吗?”殷内相道:“他与咱极相厚的,许他了。”进忠心里想道:“俺正要会李大哥,因是净了身,不敢去见他。如今俺也行得通了,趁此正好相会,也是天随人愿。”翌日何内相果然差何旺送个帖来谢酒,就接魏官儿过去。殷内相便吩咐进忠:“就同何管家去吧。”那时何旺因进忠改头换面也不认得了。进忠是认得何旺的,只不提起,且见了李大哥,再作区处。
两人走到何内相私宅,何旺问门上人:“爷在哪里?”门上人回言道:“睡觉哩。”何旺对进忠道:“请魏官儿在李相公书房里坐着,待俺爷睡醒,出来相迎。”何旺便引进忠到李贞书房内。何旺道:“李相公,俺到殷府里请的魏官儿,在这里坐着,待俺去通报。”
李贞见了进忠也疑惑了。进忠便磕头,垂下泪来。李贞慌忙也磕头道:“你就是魏二哥吗?”进忠哽咽了,只点头。李贞着了惊道:“奇事!奇事!二哥,你细说与咱听。”两人促膝坐定了,进忠把前事细说一遍,两人抱头放声大哭。李贞道:“今日相逢似梦中。”进忠问道:“李大哥功名事如何?”李贞叹道:“坐破寒毡无个事,十年原是一书生。”进忠又问:“刘大哥,想得进身了吗?”李贞道:“他近日山海关去了。”正说间,何内相着人来说:“请李相公同魏官儿一齐进来。”相见了,李贞对何内相说;“魏进忠果是义弟。因梦神明指授净身的。”何内相道:“奇哉!奇哉!既是令弟,同坐了。”何内相就分付“摆酒来。”三人同饮,甚是欢喜。留住了不放出门,教成了一班歌儿。何内相道:“咱要设法一衙门谢你。”因此扶持得进内官监,便有执事。是时万历爷差拨他去东宫使令。泰昌爷在东昌,又差拨他去伏侍天启爷,甚是喜欢这进忠。正是: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
毕竟后来加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