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筑城看边
话说魏忠贤,连犯逆天大罪,亏得串同客氏弥缝隐过了。魏忠贤和那些心腹商议避嫌。虽是极恶的人,心里也自过不去。便上个本道:“大同、锦宁城墙塌倒,奴酋作乱未宁,各镇、抚、按,连连上本,须要及时修筑。一面敕令彼处设法钱粮,一面奴婢去估费踏看,不致虚冒情由。”那时圣心也厌他,因准其奏。
魏忠贤这一差,便假公济私,托着天子威福,侍从仪卫,都是僭妄上用的,横行贪酷,鞭鞑士民。不说脱了显祸,倒充实了囊槖。魏忠贤一路出巡到大同府,凡是经过的地方,都道是御驾亲临,吓得鸡犬不宁。魏忠贤驻札大同府看城,凡是供应铺垫,悉照御用一般。魏忠贤俨然是天子行事,搅得地方上官民人等,一个个坐卧不安。搜刮钱粮,食费廪给,弄得那民穷财尽,百姓吞声含怨。那随从人填街塞巷,暴虐士民。家家闭户,处处罢市,不在话下。
且说大同城自天启六年六月初五日五更对分,地震从西北方起,东南而去,其声如雷,摇塌城楼城墙二十八处。那浑源州从西起,城撼山摇,却像霹雳冲出,将城垣大墙并四面官墙,都震倒了。那王家堡,只见天上飞来云气一片,毫光闪烁,其声也似霹雳一般,连震动了二十多顷的地面。自卯至午,不时摇动。本堡男妇群集,涕泣之声遍野。摇倒内外女墙,及里大墙。仓廒公暑、军民房屋,十颓八九。压死了无数的人,惨不可言。这等情由,魏忠贤到城上城下看了一遍,便与抚、按、府、县官估算钱粮若干,如何设处,本府不够,当取足外府。魏忠贤道:“朝廷钱租,原出在民间,咱也不是刻薄的人,偶然到这地方来。但是民风土俗,还是该府县深知的,咱也只是悉凭列位酌处。先起个草册来看,上不亏负朝廷,下不损累百姓就罢了。咱的用情该府县也要相谅。”看官们,可会意吗?魏忠贤这句话就是放春了,便教地方官猜谜哩。因此各衙门都设处金银,直送到肃宁家里去,付书支会。
完了大同城这一件公务,魏忠贤打起马牌,一躇看城看边。到了遵化,那抚院和总镇远来迎接。那礼乐眼御供应,都尊是驾上。刘抚院素风相见,叩拜不迭,口称“上公”。到了行边这一日,刘抚院便戴着缠鬃大帽,青素大摆。总兵官盔甲戎装,都骑着马,随在魏忠贤的轿后,却是那巡捕官、中军官一般。只有那耿兵道、胡兵道两员官,强项不拜,都称病不见。因此魏忠贤指使刘抚院参论了这两个兵道。魏忠贤随即矫旨,差官旗拿送镇抚司,理刑官许显纯用非刑,把这两员官拷打,死而复苏,又送刑部。一诬了剥军激变之罪,一诬了监盗仓粮之罪,都是大辟,不在话下。
再说那魏忠贤行边,又到宁远地方来,一路公馆安歇,次早投文,隔一日领文。凡是关系朝廷大事,随时打发批回。只见有个兵部大护封,魏忠贤看时,是崔呈秀差家丁赍递。魏忠贤便坐在馆驿内,喝退侍从的人,亲自拆开。原来三个文簿,都是各衙门官的降处事迹。一个圈的是冠带闲住,两个圈的是削职力民,回籍当差,追夺诰命。三个圈的是差官旗拿问,刑部拟罪,镇抚司打死,坐赃追比家属。这三项,崔呈秀只因魏忠贤不识字,用这圈来做记号的。可骇这文簿,就是阎罗案上的生死簿,可件这些忠臣烈士的性命,都被崔呈秀收拾在这个薄儿上了。不在话下。
再说那魏忠贤到宁远,见这规模不像尊重,供应不大丰盛,地方甚是荒凉,人民甚是褴缕,心中已自不喜了。
且说那宁远城,还是天启四年正月廿三日,大营鞑子都到宁远扎营一日,至廿四日寅时,攻打西南城角,满城惊惶。那时亏了督抚袁公,叫做袁崇焕,有智谋。有胆略,预先掘地窖,把火炮埋在地下。贼来临城,将石块砌塞城门,从城内地中引出火线去,打死奴酋无数。到第三日,贼复来攻南城,推无数的板车来遮盖了,用大斧凿城十多处。袁公又把茅草扎缚成捆,浇油并搀入火药,用铁索系下健卒五十人,将鞑贼战车尽行烧毁。贼奴大败而去。这一座城墙都残坏了。袁公平贼之后,经营措办,随时修茸,一月间城垣门楼,焕然了新,坚固倍常了。只是这个地方。被鞑子攻围扰害多时,穷乏消索,官府没处设法钱粮贿赂这魏忠贤。魏忠贤因此恨了袁公。嘱托心腹来劾他,不准这功绩,不与他封荫不提。
再说魏忠贤这一次出巡,所得金银数十万,路上馈遗不绝。大车小车都送到肃宁家里来,不在话下。
且说魏忠贤复转到肃宁县,回家见金珠宝贝,锦绣缎匹,盈箱满库,富贵极了。想道须要筑一座城墙护卫,便叫李贞做个本奏上。朝廷就发工部,随即拟银七万两,筑建肃宁城。复奏,奉旨是。
原来这肃宁城最小,周围止数里,从无砖城。魏忠贤因念生身之地。宗族亲戚都在其中,冒槛朝廷世袭公侯伯爵钦赐府第,荧煌绚耀,眩人耳目。假托为地方保障金汤之固,诸旨筑城,实自为之计。要学那董卓郿坞的深意。仰着县官董理筑城。魏忠贤在家祭祖造坟,大开筵宴,三党之亲,人人沾惠。规模过于三侯,暴虐一似虎狼。
诸事料理已定回京,和那李贞商议造册复命见朝。圣上宽慰魏忠贤风露劳顿,那百官都来称功颂德,盈廷积案。奏章上都称厂臣,又有称元臣的、上公的、心膂重臣的,私称祖爷的、殿爷的、老祖爷的、千岁的、九千岁的,虽是王振、刘瑾不曾有这许多称呼。因此奏承得魏忠贤眼界越大了,逆谋愈盛了,献谄的不觉愧态,任受的不觉偕罔。魏忠贤自觉富贵极矣,想起昔日患难中的神明之语,便要往涿州酬愿,假称为圣躬保安进香去。正是:
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冠盖尽倾心。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进香酬愿
话说魏忠贤,处在极富极贵的时节,猛然想起涿州泰山神明,果然灵应,要去酬愿,便想个诡计,面奏圣上道:“涿州泰山神明,极是灵应。奴婢许愿进香,上保圣躬康泰,万寿无疆。下祈人事安宁,四方丰稔。奴婢不敢擅便,请旨。”是时圣心喜悦准奏。
魏忠贤领旨,便预先三日传示:礼部备办疏文香烛,兵部整顿舆马仪从,工部铺垫道路桥梁。又发牌示谕:“凡经过地方,仰有司修茸街衢,安架坡阪,打扫馆驿,整备夫役。一应铺设供用,务要精洁。”四下里哄然传是圣驾往涿州。至第四日,魏忠贤到御前致辞,出了北京城,一似天子巡幸,好不荣耀哩。怎见得,但见:
羽林军三千,明晃晃鲜衣利刃,站在通衢不动,各整队伍旗帜蔽天;内监中官百人,花斑斑蟒衣玉带,都跨着骏马随行,尽执旃檀烟云映日。铁骑纷纷围绕其车,冠裳肃肃拥护于道。五彩绚耀居曲羽幢垂地,一人游幸飘摇翠盖笼头。万乐齐鸣从警跸,千骑竞指到神州。
看那涿州相近,一应差役,都在界口伺候。大小官员,都在十里铺上迎接。身穿着素服角带,手执着脚色手本,跪在路旁唱名。魏忠贤只在轿内不动,两边的骖随,接着手本,说声“起去”便了。魏忠贤到在泰山祠下,只见许多穿红袍戴纱帽的,都侍立在山门外。又有许多戴黄冠,披青氅的,伏倒在阶级下。三声炮响,下辇更衣。一派笙箫,迎驾进祠。看官们,且看那祠内怎生铺设,但见:
巍巍神座,金光炫耀。拂拂幡幢,彩色争鲜。金炉内旃檀霭霭香烟成雾,宝案上果肴馥馥珍尝异品。架插龙蟠华烛,地铺凤舞红毡。一班小道奏《钧天》之乐以迎神,两对耆儒读敕命之文而赞辞。
魏忠贤蟒衣玉带,上殿焚香,叩头道:“上告皇天尊神,第一炷香,祈保圣躬康宁,万寿无疆。第二炷香,愿得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第三炷香,……”便口中默待,不明言了。低头八拜。从人上幡供花。魏忠贤奠酒献爵。阶下乐人吹鼓之声不绝,殿上羽士趋走之迹不宁。魏忠贤又八拜。祭毕,趋到神前观看,忽佑想着心事,掉下泪来,两袖湿透。众人瞧着各个面上失色,只恐魏忠贤发怒起来。
看看日色将晚,住持跪禀道:“请千岁爷到小房献茶。”魏忠贤便犒赏众人银钱。只见本州送下程酒席来,魏忠贤分付“都赏轿夫吧”。众人齐齐磕头散去。魏忠贤到道士房中吃茶,各房道士都来叩见。魏忠贤只南面坐着不动。把这些道士都看过,不见那玄朗。问道;“共有多少人?”住持答应道有若干人。魏忠贤道:“不拘大小,都开在一个手本上,明日都要来见我。去吧!”众人答应道:“喳!”都散回各房去。众人想道:“魏爷要加些恩典与我们。”因此,还俗的、火居的、回家看父母的、小孩子寄名的,都去弄了来。
话分两头,且说那住持备办夜膳,极其丰盛。小道士站着斟酒,老住持双膝儿脆倒奉上。魏忠贤分付道:“生受你老人家,不侗在这里。你且去收拾卧房。”那住持便去铺设床褥,十分齐整,色色完备,件件清洁。住持又来伏侍安寝,送茶烧香,小心恭敬。魏忠贤心里想道:“总是我一个人,前日要他一口粥汤儿吃,也是不肯的。今日这等奉承,可知神不误我。只是玄闭不见,待明日再认看。”只听得外边,本州又差送油烛、灯夫来伺候的,又地方上起夫役来巡更的,挤挤簇簇,战战兢兢。觐忠贤大喜道,“何乐如之。”
是晚宿了。清夜思之:“世上人都是势利的,僧道尤甚。只是神明不势利,再三安慰我至穷至苦中,故不得死,才有今日。享用至贵至荣哩!”次早梳洗毕,复到殿上烧香叩拜。侍者们呜钟击鼓。魏忠贤伏在神前,口里虔诚道:“弟子魏忠贤,蒙尊神指授,以得今日,愿捐白银一万两,装塑神像。再捐白银一万两,重建庙宇,报答神天庇佑之恩。”许愿罢,合山道士都来参见。住持递上花名手本,阶下大小一齐磕头。魏忠贤又自逐个看过,只是不见玄朗。心中疑惑道:“虽是多年不见,已是冠了,难道眉目也变了?”一面踌躇,一面分付参随道:“照手本,不拘大小,每人赏他三两银子。”众道士都谢去。魏忠贤大张本监告示,重建殿宇。随发钱粮,着亲随内相督理,限半年内完工。神像庙宇焕然一新,不在话下。
且说魏忠贤寻思故迹,满山一走,处处遍观。这些道士随着,不知他是个前日的魏进忠。那魏忠贤踅转身,原到卧房里,止叫这住持一个进来,便问道:“当时有个玄朗,今日如何不见?”住待回言道;“这是小道徒孙,已故多年了。千岁爷如何问他?”魏忠贤道:“我微时,曾叨他惠的。可曾埋他吗?”住持道:“小道因念他诚实谨慎,不忍撇他在远处,就埋在后山空地上。”魏忠贤道:“待咱去一看。”住持道:“这地都是荆棘荒草中,是不堪大驾行动的。”魏忠贤便仰着地方夫役,削草开路,发银十两,着该院道士备祭,亲临其处,长揖大哭。合山道士,团团跪着。魏忠贤滴酒道:“玄朗!玄朗!你前日能活我,我今日不能活你!你只见我贫贱时,不见我富贵时。”又滚下泪来。众遁士但见他垂泪,不知他两人心里事。魏忠贤收泪化纸道:“罢罢罢!玄朗,玄朗!我不能见你生前面,便当荣你死后骨。”批发银一千两,选地筑坟迁葬。又坊得他有母有兄,寻来又赠银一千两,养赡他。这是魏忠贤报恩了。
且说众道士见魏忠贤这等厚报,都是有意儿锦上添花来趋奉他。倒惹起魏忠贤的恶心又顿发了。左认右认有个道士当初曾吼喝他,不与冷饭吃的。魏忠贤也记定他名宇在心里。查看手本上有的,便唤这道士,问他姓名相同。魏忠贤便问这道士:“你认得咱吗?”这道士暗忖道:“看他报玄朗的恩,便是前日的魏进忠了。却是个汉子,不是净身的。”这道士回言道:“小道实是不认得千岁爷。”魏忠贤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可记得当初玄朗藏的一碗饭与我吃,被你瞧见了,就夺了去。我那时饿得慌,拜你,跪你!只是不肯。不肯也罢了,又招我骂一顿。骂我也罢了,又去打玄朗!你自已打过也罢了,又叫师父打一顿,把我赶开!你可记得了吗?”这道士磕头道:“那个是魏进忠,一个生广疮的烂皮花子,怎的是千岁爷爷1”魏忠贤大怒道:“唗!叫刀斧手绑了!”吓得那众道士魂不附体,个个像发摆子一般地战抖,齐跪下磕头讨饶道:“这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魏忠贤道:“咱今日来还愿,是识泰山的。古人道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喝道:“快押去!跪在玄朗墓前,打死便了!”这是魏忠贤报仇了。惊得那些道士当时有些小嫌隙的都走了不提。
且说那打死的道士,原是奸淫了一个妇人,被丈夫离异了。这道士已经还俗了,被老道士贪图魏忠贤的诱赏,生生地叫他来送了这个性命。这也是个花报哩。
我劝世上人,凡事要从宽。不能够大力量,些须小惠,也该施与人。漂母一餐饭,韩信便酬了千金。泰山道士一碗饭,魏忠贤便杀了他性命。中山王一杯羹,两死士便保了他一身。齐景公两颗桃,便杀了三士。大率以小而得力,又小而害命。只是一个从宽,万无一失的。不在话下。
且说魏忠贤在山上三日了,有奉钦差来催趱回程的,百官奏章请裁决的,往来问安的,馈送饮馔的,入幕议事的,道旁献策的,应接不暇。整备起马。魏忠贤又到殿上复叩神前,拜辞下山。只见合山道土笙箫细乐,送出山门。合州官圆人等,都送到十里铺上。护从仪卫,清尘警跸,金鼓震天,旌旗蔽野。魏忠贤道是轿夫行迟,恐违朝命,骑着快马星驰,扈军电走,沿途县驿官吏,迎关供应不迭。人人都道“驾回”。魏忠贤心里想道:“自家身世,也还要做个出人头地,才是大丈夫哩!况且我原有亲生儿子的,何不弄个大大的余荫,与他们受用着。咱如今还了香愿,又重建了殿宇,难道神明不助我?”正是:
欺心只有天知道,作恶徒烧万炷香。
不知魏忠贤为了子孙做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假功冒爵
话说群凶聚会,日夜造谋,要奉魏忠贤做到极处,一步步要学那篡汉的王莽、曹操行事,弄权的赵高、董卓行径。这个赵高要试众人向他背他的心迹,在秦二世面前,把个鹿来指道是马,那谄媚阿附他的。就说是马了。那忠直不附他的,争道是鹿了。附他的便得高官美爵,拗他的寻些事儿杀了。那董卓结交文臣蔡邕为知已,招武将吕布为义子,把持朝政,杀害善类,筑郿坞、拥金穴、聚财货、蓄伎女。这两个贼臣弄权,或无异志。当时王莽图叛,先要人称功颂德,后自己以势凌人,专权乱政,欺上愚下,空做了一个万载骂名的贼子。可笑这些称颂功德的人。不道那王莽能得几时受用。天生一个光武好皇帝出来了。就是那曹操,造逆谋,杀忠良,要朝廷封公封王,作威作福,一门荣贵,四海离心,哪知司马懿机在身伴了。这些帮魏的,先自丧了廉耻,坏了心地,能有几人得实际哩?这都是前代的事,不在话下。
且说魏忠贤要人称颂,只图富贵,借着大工的名鱼,竭天下的财力,削国家的元气。开了多少弊端,起发了无数的金钱,卖官鬻爵,招权纳贿。公用的十分不及二三,私得的十分倒有七八。都侵渔作为已物,载归肃宁家中,就似银山金穴了。因此请筑肃宁城,学那董卓筑郿坞的故事。到那三殿工成之日,那称功颂德的,沸然起了,却像聚讼公庭的不能尽述,略举一二:
“门殿工程,欢第告成。皆赖厂臣擘画出之独断,经营运以真心。举数十年难就之工作,千百万莫措之浩费,一日奏功于俄顷,节约于无算。”
“笃生元臣,荩诚映日,谋画规天。治国之法治工,曲木不加粱柱。课吏之务课艺,秋毫莫肆侵牟。心计运乎无限,省金钱何啻亿万。指使联于有位,董将作,捷于公输。”
“稽核有法,半镪无冒破之虞;省试为勤,百工有兼程之绩。”
“经画有方,鼓舞有术。一人得一人之用,一日课一日之程。有玩愒,自无虚靡;无稽延,自无破冒。”
是时内外都进这些谀词,如有一个不称颂的,魏忠贤立刻就处他了。轻则迫诰命、削仕籍,重则坐赃拟罪,把个身家性命轻轻地送了。因此朝延叙功,把魏良卿比例开国功勋,先封肃宁伯,不及一月,加封肃宁侯了。骤升崔呈秀工部尚书。各衙门督率工程官,都加了京堂职衔,仍管本衙门的事。又把匠作夫头张凌云、陈大同等都做了京堂,俨然乘轿开棍,反要两衙门引马避路。倚着魏忠贤的牙爪,凌轹缙绅,笞挞士民,不在话下。
且说太祖爷设立五城御史、五城兵马司、缉事衙门,原为京师四方人杂处的所在,奸宄易生,着他们各自巡缉地方的。魏忠贤要立威压制人心,希图封拜,便擅违祖制,不由五城,竟纵厂卫广布番役,以为鹰犬,横行肆毒。没些风影儿,捏成圈套,任他索诈无厌,闻口间有些怨气的,拿钱来买嘱这一行人,造出谋来,随你皇亲国戚,经他们手也要弄死了;再发到镇抚司,登时打死。因此人家房闱之间,不敢提一个魏字。缙绅之家,不敢带一纸家书。但是魏忠贤要杀人,便叫厂卫告为机密重情,分付许显纯严刑酷拷,送刑部锻炼,拟成死罪,不待时日便斩了。无端把个辽民武长春扭做李永芳的女婿,罗织他是个奸细。众人以为缉获有功,称颂道:“厂臣志切忠君,心怀补衮。搜剔异弊,摘发神奸。”“首获巨憝,大挫强虏。功高绩茂,赏赐膺及优祟;虑远谋深,茅分荣加列等。”
是时被这些番役任意诛求,假托缉访,株连无辜,枉杀良善,不计其数,都做了功绩。那称颂的又不计其数。因此朝廷叙功,又封弟侄一人为安平侯。魏忠贤心尤不足,又与党恶诸人商量,逐了袁祟焕去,把锦宁三捷的事,作为已功,要封王封公哩。
话分两头,且说锦宁这三次奇功,都是袁抚台的。那时奴酋来攻宁远城,袁公用火攻,炮石打死了奴贼有数千人,又打伤了数千人。奴贼大败回营,都放声大哭。这个老奴酋。叫做努尔哈赤,自从作乱以来,未尝有这样大败。老奴酋,鞑子们称呼他是老罕。满身都是重伤,又阵亡了两个儿子,兵士死伤了大半,日夜忧煎,生个大痈疽在背上,死了。虏中便大乱起来。还有五个儿子,相争要做酋长。有两个驸马,一个是李永芳,一个是佟大年。这两个驸马说道:“大家不要争,只凭抓阄儿定主。”便宰牛杀马祭天。这兄弟五人对天祷告道:“但凭阄下,立为主。”五人一齐跪着,两个驸马做成一样五个阄子。一个王字,四个臣字。盛在金盒儿里盖着,对天一摇,拿向五个人面前,掀起了盖,一人拈一个,挨次开看。第四个儿子正拈着,立做酋长,主着国事,歃血为誓。便在营中焚化老奴酋的尸骸。天上落下大星如斗,却像天崩之状。这些奴赋,吓得一个个魂都掉了。骨头都酥了,呆痴痴的半日,慢慢地拾着老奴酋的骨殖,装入皮袋儿裹在马上,夜至五鼓,撤兵往沈阳去。造成金匣,盛老罕遗骨,葬在城下,卷旗息鼓归本国去了。有被掳地方士民,督抚袁开谕道:
示谕辽东官兵士民,及金白东西各忠义等夷知悉:奴酋暴虐逆天,坏我辽土辽民,杀戮附近各夷,天人共愤。今违天冒暑,犯我封疆。西域一战,是天亡奴贼。但中有所伤者。多是我辽人、我属夷。我心深为悯至。奴酋不量力,远攻宁远,又被我兵杀死无数。如锦州城南,亦被我兵杀死者多。连日他的动静,我岂不知?欲加兵于巢穴,虑恐玉石不分。所以稍缓,以待西南之大兵到日,同你们约定的机关,里应外合,岂能逃哉?你们得便下手,不必太速。东西恭顺属夷,速去宁远投降。我辽东之众,不必赴宁远投降,可在此共图灭贼,失封候之爵,宁加被奴逼死于矢石之下乎?奴如轻视锦州,锦州官兵无不用命杀贼。他若速临城,速死。迟临城,迟死。只恐他原望锦州,他的巢穴,倒被我水兵陆兵剿得空了。那时奴贱有家难奔,后悔何及!你等有忠义者,速图之。勿失前言。特谕。
说这魏忠贤欺天、欺君、欺人,要图封王封公,便把锦宁大捷的奇功,扭做自己名下。叫这些干儿义子说欺心黑话,诳妄朝廷。把一个建功立业的袁崇焕,说他暮气难鼓。物议滋众,又不与他封荫,嗾他告病回去了。这些心腹都来称功颂德道:
“逆奴煽祸十年,狂烽恶焰,从此一折之者,皆敕厂臣,干国精忠。一切器械粮草,尽心筹画,预切绸缪,用人之效,奏此肤功。”
“锦宁之守,三战三捷。奴酋伎俩已尽,狼狈归穴,皆赖厂臣筹画于帷幄,将士戮力于疆场。奏未有之肤动,振积弱之暮气。”
“宁锦危急,羽书狎至。厂臣仰念宵肝,不遑宁处。调集援兵,以图万全。而马匹、而粮饷、而器械,悉督发不遗余力。若奉调士卒,依期前至,东顾之忧,不借之以消释哉。”
“锦宁之捷,大振积麾,皆赖厂臣一腔忠诚,万全筹画。恩威造运,手握治平之枢;谋断兼资,胸涵匡济之略。安内攘外,济弱扶顷。念殊勋之难酬,宜恩加之中锡。”
是时有个吏部尚书奏为:“元臣殚心为国事,奉圣旨,魏忠贤报国心丹,吞胡壮志。严正戎备,立三捷之奇功。雪耻除凶,洗一年之积恨。绩奏安攘,坚列山河。宁恶彝典,昭然世爵,褒封允当。”
却说举朝称颂,叙功加封魏良卿为宁国公。又有一班丧心病狂无耻的兽生陆万龄等,上本称魏忠贤功德,比禹、汤、周、孔,要朝廷封王,国学建祠。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一日,陆万龄等在国子监动土起工。次日便是天启爷晏驾升天了。这二十日内,魏忠贤乘着弥留之际,矫旨封了客氏的儿子候国兴、弟客璠、侄客光先,都荫封锦衣卫都指挥都督同知。又赐客氏坟地山田若干顷。魏氏一门,公一人、侯三人、伯二人、锦衣五十人、尚宝司司丞一人、亲族锦衣若干人,第宅庄田不计其数,玺书铁券无算。
那时有个兵部尚书霍维华,持正不肯复魏忠贤封宁国公这一本。魏忠贤便把袁祟焕革了世荫,闲住去。霍维华对给事中许可征说道:“京师里眼中不曾见鞑子的人升官荫子,袁抚台身家性命,在彼处与挞子觌面,倒不与他恩典,本部有何面目见人?如何服得边疆拼命效死之心!”上本争论,情愿把自己的加级世荫让与袁崇焕。那魏忠贤大怒,面骂霍维华。霍维华道:“封疆本都的事,不得不争。本部在内元功有荫,抚臣在外有功无荫,不敢不让。”这时节魏忠贤正要居功于内,霍维华要居功于外,两个相左了,霍维华又对魏良卿说道:“五等之爵,系开国元勋,不过几人。目今只有擒得奴酋,复得辽东的,方可以当这封拜,其余不足说是功。”魏良卿即时把这话对魏忠贤说了。魏忠贤又大怒。
次早百官到乾清门问安,礼毕,有个李太监叫做李永贞,先发言道:“如今外面有人说闲活。”魏忠贤大嚷道:“外面有人说我无功,这些恩典俱不该到我的。我如今都不受了!”众官员都担着惊,不知这话是为哪个发的。霍维华道:“为我。”魏忠贤便擒拳擦掌,狠巴巴地,就似狼虎一般,信口捏出话来污蔑人。恨不得杀了袁崇焕、霍维华才快活哩。众官员个个面上失色,霍维华走到西角门,对四位阁老说:“本部即告致仕了。这样光景,性命不可保。若止是削夺,但愿早早成就我去吧。”次日矫旨,宜霍维华到会极门。魏忠贤手付圣谕一道。霍维华捧出,心里忖道:“毕竟是边塞上一件重大难做的事,来处我了。”开读看时,却是为客氏要荫他儿子个伯爵哩。霍维华不肯,只拟得一个锦衣卫指挥。魏忠贤道:“霍维华三次违拗我了!”大怒,又在乾清门问安礼毕的时侯,对了众官员面前,把霍维华大骂。霍维华便注籍辞印。魏忠贤差番役缉访,没什么过失。这个李贞寻霍维华的旧奏章。捏成事端。魏忠贤袖着与阁下看完,拿霍维华家童、兵部长班两项人,发镇抚司许显纯拷打,要他首告,罗织罪端。阁下道:“他已经去了,如今何等时,还要做这等的事。”魏忠贤便道:“且放着他。”
八月二十日天启爷病笃之时,霍维华削职回籍。这便是魏忠贤生夺锦宁的功,来封个宁国公,与魏良卿做哩。可得享用吗?正是: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
魏氏一时荣耀,千古罕有。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