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霍霆醒来,梦里的一切纤毫毕现,历历在目,他发誓从未做过更真实的梦。
白天的时候,他竟头一次神思恍惚,不断地想起那梦中女子,想起她惊喜感恩的笑容与失魂落魄的崩溃,品味这二者间的过渡与落差。
是夜入眠,不期然多了几分盼望。
但是那女子并未再次现身。
然后是次日,再次日,再再次日……
好像越是见不到,越是忍不住将仅有的惊鸿一瞥放大去回味。
霍霆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堂堂浴血沙场的男子汉,竟对一个梦中女子牵肠挂肚起来?况且梦本就虚无缥缈,指望夜夜梦见同一内容更是异想天开。
近来前线有些紧张。他得放更多心思在眼下了。
谁想,就在下了决心的当夜,他就又见到了她。
一别数日,她似乎更消瘦、更黯然了,那竟让他有些微妙的心疼。
他们保持着距离,对望。四周昏暗无垠,唯有彼此清晰。
“霍将军?”那女子开口了,声色暗哑,却说不出地动人。
霍霆傲然点头。
“是……攻破葛城的霍将军?”
“岂止葛城?”霍霆一笑,“凉城、企城、卞城……多得我也数不过来了。”
女子不语,似在微微颤抖。
“待我问你。”霍霆道,“你是何人?为何两番入我梦中?你……可是人?”
女子仍旧静默,霍霆却一挥手,豪迈地笑了。
“也罢。是人不是,又有什么所谓?我屠城无数,向来无惧怪力乱神。哈!便是神,领教过我的兵器后也只能退散!”
然后他大步走近女子,毫不避讳地拉起她的手。
冰冷柔软,纤细。
女子挣扎着将手抽离,又像上次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霍霆呆呆地杵在原地,感受着手中残余的温度,有隐隐的懊恼,与留恋。
但,约半柱香后,女子去而复返了。与此同时,整个梦的环境发生了变化,有了雕梁画栋,花香鸟语。而女子换上一身新装,略施脂粉,对霍霆浅笑,施礼。
霍霆又惊又喜。再度趋前,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握紧了女子的手。
那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
15
这是一千多年以后的事情。
失去肉身、只剩灵体的霍霆,在挨了古猫宁一拳之后几乎魂飞魄散,他耷拉着脑袋颓坐地上,动弹不得。
动弹不得是因为身边站着古猫宁,他手中那些看不见的丝线牢牢地束缚着霍霆。
透过凌乱的刘海,霍霆用唯一还能动的眼睛凝视着戈唱,陈旧的回忆翻江倒海。
另一边,康馨照顾着终于拿回自己身体的欧晟,并对他进行采访。
“身体被人霸占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
“干什么……缩在角落里,什么都不能干啊。”
“……你真是弱爆了。”
而韩野与韩老以地主的身份对刚刚结束人质生涯的戈唱进行了一番嘘寒问暖:让她坐沙发上,为她奉上压惊的热饮,并听她讲述与霍霆的相处。
他们会时不时地看向霍霆。每一次,戈唱都会因为与霍霆的目光碰撞而感到不是滋味。
“小猫,”她问,“你们预备把他怎么样?”
“绑架你又绑架我的学生,罪大恶极,当然是送警察局毙了。”
“……他不是已经死很久了吗?”
“啊啦,我说的是另一个世界的警察局啦。”古猫宁眨眨他的眯眯眼,“刚通知了我学弟。请拭目以待。”
戈唱又问了一句:“他会被怎么样?”
“那可说不准。按道理,一千多年前他就该去陆离界报道了。不过那年头各种混乱便当不断,死神忙不过来,漏接了谁的情况时有发生。况且谁也想不到有人的灵魂会被枕头锁住啊。可以肯定的是,双手染满血污的他,下场不会太明媚。”
戈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倒是霍霆忽然问她:“你担心我吗?”
大家都看他。他又问了一句:“你担心我吗……”
古猫宁悄悄问韩老:“您那位祖母是不是跟戈小姐长得特像啊?这位仁兄显然把她们搞混了。”
韩老苦笑:“没有文字记载也没有画像,她们像不像我也不知道。而且我很怀疑一千多年前的记忆能可靠到什么地步……”
空气忽然发生了不寻常的扭曲,有细纹渐渐蔓开,纹路交织成门,有人走了出来。
身穿一件标志性黑色长袍的死神·瞬。
“康小姐,欧吉桑,还有各位读者,”古猫宁问,“大家还记不记得他?”
“记得……第一话里出现过的那位。”康馨与欧晟已是目不转睛。
瞬很高兴地对古猫宁说:“学长,收到您的消息我就立刻赶来了。这次真要谢谢您。”
“拘回远古幽灵与寻得一把镰刀,大功两件,不谢我还能谢谁啊!”古猫宁插腰,却之不恭。
一旁的韩老毕恭毕敬地将死神之镰双手奉上。老人家对死神总是有所敬畏的。
“谢谢,老爷爷。”瞬道谢后又转向古猫宁,“对了学长,您要我查的事,我已经查到了。一千多年前的资料啊,都还没输入电脑的。我在档案馆翻书翻得快死了。”
古猫宁先做了个拜佛的手势,然后对韩老解释:“我让瞬帮忙查了查与您的祖父祖母有关的事。您也想多听听那本笔记上没写的故事吧?”
“当然!”韩老激动。
“不过,那是可以查得到的吗?”韩野好奇。
“陆离界负责管理司空界的死者灵魂。”瞬非常职业地回答,“所以我们同时保管有他们的生前记忆。只要能锁定对象且不怕麻烦,想查总是有办法的。”
“那下面就由我来出第一个问题。”古猫宁忽然变身成问答节目的主持人,他将麦克风递到瞬的嘴边,“杀死祖父先生的真是霍将军吗?”
瞬平静地点了点头。
戈唱忍不住又看向被冷落在旁的霍霆,后者仍目不错珠地凝视着她,似乎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祖父先生死后,祖母小姐又干了些啥呢?”古猫宁又问。
“她在梦里遇见了霍霆。”瞬不带感情地阐述,“不知为何,霍霆对她很有好感。她就决定利用这一点,为夫报仇。”
“你的意思是——”戈唱惊叫起来。
“不错,小姐。”瞬的口吻依旧波澜不惊,“每夜每夜,她都与霍霆在梦中相会,就像是当初和她丈夫一样……你们知道霍霆是怎么死的么?一晚,他的营地被敌兵偷袭,若是以前的他,应该是可以第一时间力挽狂澜的。是她令他留恋夜晚与梦乡,甚至因此降低了身为将军、身在战地的警觉性——但那也正是她的目的吧。最后,叱咤疆场的霍将军就在丝毫没有反抗的情况下死在了梦中。”
古猫宁一拍惊堂木,总结道:“至于丫的灵魂会被困在枕内、并随枕头一起葬进墓穴辗转来到这个时代,就完全没人能预料得到了!”
至此,一对梦见枕引发的血案彻底真相大白,但在场人类都有一种胸口碎大石……不,胸口压着大石的感觉。
霍霆杀人无数,死有余辜,但韩祖母选择的复仇方式……该说有些卑鄙吗?
为深爱的人复仇,似乎无可指责。但她杀死的,或许是另一个深爱她的人。
压抑的气氛中,还是瞬打破了沉寂:“那么,事情都办完了,我也该返回陆离界了,大家再见。”
古猫宁打了个响指,霍霆就身不由己地被一股力量扯到瞬的身边。
“要小心喔,这可是极度危险的犯人。虽然只有灵魂,但还是足以让我的学生发生由内而外的改变。”古猫宁叮嘱,“事实上,可以让没有灵力的人也看见自己,就是他力量的证明。”
“学长是想婉转地暗示自己有多厉害吧?这么强的家伙面对您还不是只有被秒的份儿。”
“讨厌,你怎么这么真相!”
瞬笑着摇摇头,正要带霍霆走,霍霆却说:“等一下。”
大家看着他,他看着戈唱,对她说:“我不怪你啊。”
“……”戈唱无语。
“我记得快要咽气之际,你对我说过的话。”霍霆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那是你我共享的最后一梦。你在离我而去之前对我道出了真相……‘我并非你所以为的异类。我仅仅是一个被你杀死的人的妻子。’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接近我只为复仇了。”
戈唱震惊得说不出话。
“但,我却不怪你。丝毫也不。”霍霆的语调哀伤而恳切,“被困在枕中的千载岁月,我总是不断忆起有你相伴的那些梦。我试图回想你夫君的面容,却完全无迹可循。于是我能理解你有多恨我,恨我那样轻易地践踏了你所珍视的人。我只想对你说声抱歉……以及,多谢。”
霍霆的话完了,瞬公事公办地押着他上路。“保重……”他最后说。
空气又出现了裂纹,纹路又一次聚成门上的雕花,瞬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古猫宁忽然大声说:“等一下!”
然后他一推戈唱:“你有话要对霍将军说的吧?”
没有人比戈唱更觉得意外了,她费解地看着古猫宁。
“你不是立志要成为名演员吗?”古猫宁轻声说,“这样的离别戏码,名演员该怎么演才对?”
戈唱看了古猫宁五秒,果断地走向霍霆。
瞬善解人意地退开两步。为俩人留出空间。
仍穿着山寨古装的戈唱,与身着血迹盔甲、若隐若现的霍霆。他们凝望彼此,目光像透视了时空。
戈唱酝酿了许许多多台词,最后吐出的却只有四个字:
“来生再见。”
罪业深重的霍霆,感恩地一点头,然后顺从地随瞬走进了门。戈唱一直目送着他。
门消失后,超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戈唱泪流满面地回头。
率先鼓掌的,当然是古猫宁。
End
“臭小子,正是最缺人手的时候你又要去哪里啊!”
“放手啦死老头!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扯坏了要你赔!”
“什、什么!你竟这样骂我!咳咳咳咳我简直养了个白眼狼,咳咳咳咳可怜我已是风烛残年……”
“你再演也没人看啦!你以为你是戈唱吗?”
“什么都有”超市,今天也一如既往地上演着祖孙二人的闹剧。
“总之我会尽快回来。”韩野理理弄皱的衣服,“跟人约好了,不去不行啦。”
“不就是去看拍戏么。喂,你真以为那个玉女偶像会看上你?”韩老讽刺孙子。
“落伍了吧?我早就不随波逐流萌什么安绮了。我现在最看好的女星是——戈唱!这么出色的一个女孩,我跟你打赌她一定会红!”韩野眉飞色舞,“古猫宁他们已经先去探班了,我得赶快去跟他们会合!”
“哼,你最好牢记住家里还有个需要关怀的孤寡老人。”
“知道啦!”
韩野一边应,一边向超市外奔去。跑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着爷爷。
“干嘛?还不快滚。”
“爷爷,我最近想啊……”
“想什么?”
“你说,我也去学校里读个书,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