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荣昌等一句什么话呢?现在需要灾后重建模范,是不是应当考虑“留用”一下赵书记,哪怕依旧“暂时”?谭华没有发话,再无回旋余地,送走领导后,赵荣昌也登车离去,无可奈何前往省城。
这一次更玄,变化尤其快:车刚出城,还没有上高速,电话到了。
鉴于本市救灾和灾后重建任务极重,需要加强领导力量,经有关领导紧急磋商,决定让赵荣昌在市里再留几天,负责贯彻谭书记视察要求,落实救灾和灾后重建关键措施。赵荣昌去省里配合调查的时间另行通知。
这显然是特殊情况下的临时措施,并不意味情况有根本变化,但是市长黄仁德即刻有了不同反应。
前天晚上,黄仁德与赵荣昌谈过话之后,决定于第二天开会,落实引水工程资金事项,以示对赵荣昌的告慰,聊为临别相赠。虽然还不到需要黄市长往某一个地方给前赵书记送茶叶的程度,毕竟人家市长还是讲了感情。黄仁德没有食言,不再拖延,态度明朗,干脆利落,于第二天下午的会议上把经费盘子讨论下来,让赵荣昌心里落下一块石头。但是其后情况生变,谭华驾到,本该离开的赵荣昌一走再走,一留又留,黄仁德有感觉了。
那天上午市里有一个大会,赵荣昌跟黄仁德在主席台上见了面。赵荣昌跟黄仁德商量一件事,想在这几天开一次经济务虚会议,问黄仁德什么意见。黄仁德还是那句话:“赵书记定吧,听书记的。”
经济务虚会是赵荣昌的一项施政举措,不定期召开,就本市经济发展重要问题集思广益。这一次赵荣昌打算让大家一起探讨象山开发区建设事项。台风刚过,重建事多,为什么要挤在这几天开会?赵荣昌还是那个理由: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不知道情况会有什么变化,所以利用一点时间,抓紧点吧,能办一件事是一件事。
“咱们定下周一怎么样?”他问黄仁德。
黄仁德推辞说,不巧他有点私事,正打算向书记请假。他母亲快八十了,前些时候突然发现身体有些问题,不敢再拖,打算利用这个双休日到北京去找专家看一看,医院和医生都联系了,他得陪老人家去。作为儿子,这种时候只好把其他事先放一下。他会尽量不影响工作,初步设想是用双休日两天时间,但是也怕到时候碰到一些具体情况,很难说不会拖点时间。
“不影响赵书记时间安排。”他表态,“即使我不在,务虚会照样开吧。”
赵荣昌说:“那不好。市长主抓经济,当然要市长在。”
两人商量,赵荣昌不愿把会议往后推,担心省里忽然一个电话,事情一变而不知何去,遥遥无期。但是黄仁德也没法推,毕竟市长也是人子,关键时候必须尽点孝道。怎么办呢?赵荣昌决定还是预定周一开会,先做准备,发预通知,待星期天,再根据市长的具体情况最后确定。
黄仁德说:“哎呀,其实不必等我。”
赵荣昌说:“注意保持联系。”
黄仁德动身去了北京。
星期日中午,赵荣昌给蔡波挂电话,问蔡波在什么地方。
“我在处理引水工程那件事。”蔡波说。
在经费盘子基本落实之后,蔡波需要抓紧落实。赵荣昌却要蔡波把事情先放一放,赶到象山半岛,找个合适的地方,再通知叶家福,就说赵荣昌有请,同学聚一聚。
“赵,赵书记,”蔡波顿时口吃,“这为什么。”
“去办吧。”
“怎么去那种地方?”
“就要那里。”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就在其时,事情正在悄然逆转。
当晚他们相聚于象山半岛滨海角落的一个村庄小酒馆里,只有他们三人。小酒馆两层,楼上有雅间,窗外是海湾,海湾中泊着大小渔船,渔火点点,海风中有一股强烈的海腥味,还有成群结队的苍蝇在乡村酒馆的雅座碗筷间飞翔。
赵荣昌感叹说,不要再几年,这里肯定会是另一番景象。
“我应当是能够看到的。”他说。
蔡波说:“不是应当能够看到,是你应当亲手把它做成。”
“谁知道呢。”赵荣昌回答。
近些年里,赵荣昌对这个半岛可谓倾注心血,此刻此间还是相当荒凉,简陋的乡间渔村,坎坷的乡村道路,蚊虫苍蝇,一如千百年的旧模样,但是这里不声不响已经悄悄发生了巨变。半岛对岸,有一条铁路线正在修筑,半岛前端,一条大型引水渠正在加紧施工。象山半岛有着大片可供开发利用的土地,有着本省沿海最好的港湾条件,为什么千百年里始终荒凉?因为交通不便,还因为缺乏淡水资源。这两个关键制约因素此刻正在消解,半岛的开发前景正在凸显。
赵荣昌说,有朝一日也许人们会记起赵荣昌这个人,因为他在这里打下的基础。
蔡波说:“这算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呢,赵书记别想撒手。”
赵荣昌笑:“蔡波是在替我宽心。”
叶家福在一旁闷不做声。
当晚没其他人,三位老同学聚会,一起喝酒。谁都没有被惊动,这里没有谁知道他们是谁。乡村酒馆做不出什么好菜,随便叫几个,聊为下酒,酒是赵荣昌自己带过来的,茅台,一共三瓶。赵荣昌说今天就这三瓶,必须喝光,一人一瓶,各自包干。酒有些来历,是张同海给他的,他给张同海送茶,张给他酒。张劝过他,说他当书记要懂得节制,不要多喝。他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非常节制,知道他偶尔会情绪失控,喝得不省人事的只有最了解他的很少几个人,包括张同海,还有身边这两个同学。眼下这种境况,今天这个场合,不想再克制了,就此一醉吧。
他们喝酒。蔡波和叶家福联手对付赵荣昌,蔡波用言语,不断跟赵荣昌说东道西,叶家福不说话,不动声色把赵荣昌的酒悄悄喝掉。吃饭喝酒之际,有电话接二连三,打到赵荣昌这里。
今天是星期天,如果明日经济务虚会确定召开,今天必须正式通知。但是市委办一直无法与黄仁德联系上。从上午到黄昏,黄仁德始终不开手机。上午未能联系上,大家分析可能黄市长上飞机了,飞机上必须关闭手机。到了下午还联系不上,大家开始着急,不知道黄市长为什么这样,明明知道需要等他确定会议时间,不主动联系说明,还把手机关了,哪怕是他母亲大事不好,正在手术,濒临死亡,作为一市之长,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如此销声匿迹。直到晚间,赵荣昌三人躲在象山半岛一家乡间小酒馆里聚会时,黄仁德依然联系不上。
赵荣昌下令:“不要停,继续找。”
酒馆小妹给他们端来一大盆蟹,盆中大蟹一只只大如巴掌,都是上等的大红蟹,煮得恰到好处,蟹壳红亮,香气蒸腾。蔡波吃了一惊:“这谁点的?”
小妹不知道。蔡波赶紧起身,出包厢去问老板。蔡波没有点蟹,因为叶家福一向不吃那个东西。蔡波出门去了一小会儿,又回到包厢,脸上挂着惊讶。这盆蟹没有送错,就是给他们的,特别是要给赵荣昌。该蟹却非本店经营食品,是外人送来的,过程比较奇怪:有一辆轿车从小酒馆外的村道开过,已经上了前边的小桥,忽然又倒车回来,停在小酒馆门外。有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人下车,指着停在小酒馆外的越野车问酒馆老板:“这位领导在这里?”当天为了不惊动地方,蔡波没用自己的车,派了政府办的越野车,三人坐一辆车来,却没想如此偏僻地方,居然也有人注意到这辆车。
小酒馆老板不认识轿车上下来的人,也不知道包厢里三位客人的底细,来人问了几句话,得知三位陌生客中两个高个子,一位矮个,来人点头,问其中矮个子是不是走在中间?老板肯定,来人说他知道了。酒馆老板问来人要不要进包厢见一见客人?来人说不打扰,打开他的轿车后盖,从里边拎出一串蟹,让老板做一做,送给领导品尝。来人居然还掏出钱包,替三位客人提前买了单,然后坐上他的轿车离开。
不禁赵荣昌笑:“天上掉馅饼了,砸高的还是砸矮的?”
他们三人中,蔡波叶家福是高个,赵荣昌个矮。天上掉馅饼,通常砸高不砸矮,但是这里的情况不一样。
叶家福警觉道:“这东西能吃吗?”
蔡波说:“东西不会有问题,人不知道。”
赵荣昌问:“没打听是谁?”
小酒馆老板说不明白,蔡波也觉茫然,皱起眉头猜测。
这时蔡波的手机响铃,有人找他,却是郭启明郭老板。
“蔡副市长在忙?”郭老板问候。
蔡波啊了一声:“是你吗?”
“是啊。大礼拜天,领导忙个啥?”
蔡波沉住气,在电话里调侃,大礼拜天领导能忙啥?为人民服务嘛。郭老板也调侃,领导干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不像他小老板干什么都是为人民币服务。
“郭老板找我有事?”蔡波问。
郭启明的事情却是找黄仁德,有朋友请他跟黄市长联络,他怎么也联系不上,问来问去,好像大家都在找黄市长。他觉得挺纳闷,所以找蔡副市长打听内部消息。黄仁德市长刚从美国回来,不会马上又出国去吧?
蔡波说:“黄市长送母亲去北京看病,这两天该回来了。”
“不对啊,”郭启明说,“听说他们家老太太刚给送回老家。”
“那就怪了。”
蔡波没跟郭启明多说,只问:“郭老板是不是喜欢吃红蟹?”
郭启明不明确答复,只说那东西大补。
“郭老板也喜欢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
郭启明笑:“领导别挖苦,我有那么好吗?”
那时顾不得继续追查红蟹来历,蔡波匆匆收了电话,把郭启明找黄仁德的情况报告给赵荣昌。
“看起来有问题。”赵荣昌说。
半小时后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市委秘书长。秘书长报告说,根据赵书记要求,有关方面紧急核对了航班记录,未发现黄仁德市长乘座航班的信息。另外,黄市长家人也无从联系。
黄仁德有一个儿子,现于美国留学。其妻于半年前赴美探亲,至今仍在美国。
“这是什么意思?”赵荣昌问,“市长去向不明?”
“这,这,”秘书长紧张起来,“还不敢断定。”
赵荣昌握着手机,思忖许久。
“赵书记,”秘书长请示,“这怎么办呢?”
赵荣昌做了决定,让秘书长继续设法联络,同时立刻向省委报告。
“这,这,万一。”
秘书长的意思很清楚:把情况如此上报省委,相当于报称市长失踪。万一黄仁德只是因为某个意外事项,例如突然生病或者手机丢失而无法及时联络,那就糟糕了。
赵荣昌摇头:“不能等了,报告吧。”
蔡波、叶家福听出了赵荣昌电话里谈的事情,两人大惊。
赵荣昌不动声色:“可能出事了。”
他告诉两位,几天前他跟黄仁德谈过一次话,讲起他们这样的人什么都可能碰上,无论如何都要经得起。当时黄仁德问他是怎么做的,要学习学习。他说了一句话:“关键是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桌上的三瓶酒都没有喝完,赵荣昌感慨,说本来想在这里一醉,看来不允许了,走吧,酒收起来,以后可能还有机会。
他们离开了象山半岛。
第二天全市震动。
市长黄仁德被确认失踪。根据查核,黄于星期六晚间乘国际航班于北京机场出境,用的是一份化名护照。该护照及上边的照片均是真的,因此得以通过安检,却因为护照上使用的名字不是“黄仁德”而未被及时发现。这份护照为数年前黄仁德利用职便,通过特殊渠道悄悄办理,显然他早为自己留了应急后路。
黄仁德为什么要跑呢?与123案有关。周兴宜在本市拿土地搞“豪门”大酒店,黄仁德起初不予支持,后来表态“请赵书记定”,这一转变是有代价的:周兴宜通过省城黄仁德的一位亲戚,给黄市长在美国的儿子送了十万美元。周兴宜案发后,蔡波曾经告诉叶家福,外界盛传周兴宜花了大价钱,才搞到本市西郊那块地,该传闻不是空穴来风,人家果然是花了大价钱在黄仁德身上,只是外人无从知晓。周兴宜出事,这一笔钱让黄仁德坐立不安,他在出访美国期间密切留意国内案情发展,不仅因为赵荣昌被牵扯到里边,更因为自己暗中也有把柄在人家手里。黄仁德回国后,恰当周兴宜案迅速发展,相关官员相继落马,他从一个特殊渠道听到了消息,预感自己可能已被注意,这时还有什么办法?这一笔美元已经足够他倒楣,但是既然有这一笔,就可能还有其他笔,从这里再挖下去,很可能会查出一个无底洞。此时此刻能怎么办?监狱还是逃亡?黄仁德选择后者,三十六计走为上,仓皇离境,一走了之。
令人难以置信,市委书记赵荣昌为张同海周兴宜所累,满城风雨,却是市长黄仁德不吭不声忽然大爆冷门,成为豪门夜总会123案又一要角。黄仁德一跑了之,是否可以相应排除赵荣昌的受贿嫌疑?是否意味着赵荣昌奇迹般走出灭顶之灾,有如他在台风大雨中一脚陷入窨井,又从没顶洪水中冒将出来?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