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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两点,叶家福起床动身,他轻手轻脚,竭力不惊动睡在一旁小卧室的妻子和女儿。叶家福的妻子常志文近来身体有些问题,睡眠不好,半夜醒来往往不能再入睡,叶家福让她当晚去跟女儿挤,免得让他吵了。
叶家福出门下楼,楼下停着一辆轿车。上车前进,十分钟后到了市宾馆九号楼门外,这是本次行动的集中地点。九号楼门外停车场上已经排开十来部车,清一色的越野车,楼下大堂灯火通明,异乎寻常地热闹,人影晃来晃去,穿制服,着便衣的,背摄影包的,扛摄像机的,一群群聚在一起,等待行动号令。
叶家福进了大堂,坐在门边沙发上的市公安局副局长林强站起身,与叶家福握手,小声报告:“他们上去接刘主任了。”
叶家福点点头。
他们站在大堂里等候。几分钟后电梯门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刘主任是一位中年人,着便衣,来自北京,为本次行动的最高指挥员,叶家福作为本地参与行动的最高级别领导,负责管理协调本市参加人员,接受刘的调度。行动人员中还有一批来自省城,他们也属配合人员,都听从刘主任命令。除了刘以及他从北京带来的一批核心人物,本市所有参与人员均属局外人,包括本地领导叶家福,他们需要配合行动,但是直到此刻都不清楚本次行动的目标,同时奉命关闭所有手机,停止与外界的任何联络。省里来的一位处长介于北京和本市两批人之间,身份比较特别,可能多少知道一点内情,他认识叶家福,两人见面时他对叶家福笑了笑,比了个手势,似乎想解释一下或者透露一点什么。叶家福指了指嘴巴,示意不必说,必须严格保密,他明白。
刘主任见了叶家福,只问一句:“都到了?”
叶家福点头。
“都清楚要求吧?”
叶家福表示已经再三强调了行动纪律。
“那么走。”
叶家福吩咐大家上车,各自的车留下来,统一换乘越野车。几分钟后,越野车一辆辆驶离宾馆。开道车上是刘主任的人,他们胸有成竹,知道往哪里去。叶家福的车排第二,身为协调行动的当地最高首长,他却不知底细,只能跟着走,其他车辆紧跟在叶家福后头。刘主任本人和省里处长于车队尾部压阵,密切监控整个行动。
其时夜色正浓。车队出城,折转北行,叶家福心头忽然一紧,预感不好。
这里北向行驶有两条路,一条上国道,向沿海行进,一条是省道,通往本市西北部山区。领路车走的是沿海,往国道方向开。
林强跟叶家福坐一辆车,他低声说:“叶副,是海边。”
叶家福没有吭声。
他本能地觉得这应当是假动作,有意迷惑视线,严防消息走漏,车队的方向也就是今天行动的目标应当不在沿海,而在山区。如果这个直觉是对的,车队会在北进一段路程之后,于国道上比较接近目标的某一个点突然转向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向山区。如此行进线路增强了迷惑性,保证了打击的突然,同时也增加了路程,因此也就拉长了到达目标的时间。
所以刘主任需要队伍在深夜二点左右早早出发。
林强琢磨地点:“会是哪里呢?象山一带吗?”
叶家福问:“如果你来安排,哪个时间段最好行动?”
林强分析,车队到达打击地点不宜在夜间或凌晨,这个时段虽然有利于突然袭击,但是能见度太差,大家地形不熟悉,展开行动有困难,还容易让打击对象摸黑跑掉。因此行动的最佳时间应当是打击对象还在朦胧迟钝之中,而天色已亮。现在这个季节,大约在早晨六点前后。
“也就是说,距离现在大约三个半到四个小时。”叶家福点头。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车队不太可能前往沿海象山半岛一带,因为以车队目前速度,到那里可能不到五点,天还暗,显然不是最佳打击时间。不是象山,可能会是哪里?拿平均车速乘以预计用时,把为了迷惑视线而增加的路程考虑进去,可以大体推知目标的距离有多远。以这段距离为半径,在相关地域画出一块扇面,本次行动的打击目标应当就在这个扇面附近。
叶家福擅长类似分析,除了是工作中养成的基本功,他还有些老底子:他出自乡村,大学读的是师范,专业是数学,本来很可能以某个乡村中学数学教员的身份终老此生,却因为毕业前被挑选为“选调生”而改变命运,走上仕途。如今他在大学里读的高等数学差不多快忘光了,当年的学习和训练还是给他留下了若干素养印记,包括思维方式和推理逻辑,还有一些基本数学公式。
但是此时的分析让叶家福非常不安:在他推测出来的打击目标扇面附近,有一片山地属于坑垅村,那是他的老家,他出生成长的地方。
他对那一带很不放心。
车队在国道上前进,凌晨前这段时间,公路上车辆不多,但是天色还暗,加上是车队行动,速度不能太快,只能以中速开行。走了两个多小时,果然如叶家福所料,领道车在一个路口忽然左转,开上一条岔道,折向西进。
叶家福情不自禁,握紧双拳。
长垅山区在前方,距此近五十公里。
即使今天突袭目标确实是叶家福的老家,整个安排更多的应该是巧合,不太可能是冲着他而来,因为叶家福身为市政法委副书记,参与协调本次行动却是出于偶然。本次行动来头很大,刘主任专程从北京下来,直接指挥,省里派人配合,本市当然需要格外重视,因此原定由一位市领导亲率本市人员随刘主任行动,按分工应由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马元康负责。但是马元康患癌证,已经数年未能正常管事,政法委的工作一直由副书记、副市长池长庚代管,实际负责人是叶家福。叶家福不是市级领导,身份不够,本次行动确定由池长庚亲自率队以示重视。不料昨天下午池长庚突接通知,需要参加省里一个计划生育电视电话会议,该会议时间恰在今天上午。开电视电话会议省得跑路,不必去省城会场上坐着,却也得坐在本市分会场上,因为有摄像机头对住,谁在谁不在一目了然,无法逃脱。计生属基本国策,归池副书记分管,他如果不到场开会将成为问题。池长庚有事不能率队,临时确定一位市领导应急率队有一定困难,特别是业务情况不熟,可能反不利行动,因此池长庚与刘主任商量,决定改由叶家福带队配合刘主任行动。
“你去最好。”池长庚给叶家福交办任务时骂了一句,“这他妈挺尴尬。”
这种事当然挺尴尬:身为地方首长,率领大队人马,却只能听命,跟着人家走,不知道去打击哪个,无论搞成还是搞不成,都是足够尴尬。因此忽然可以不去管这事,池长庚心里一定是松了口气。他说叶家福去最好,并不是因为叶家福这种人特别适合受委屈被尴尬,只是说他池副书记本人有可躲闪,不去最好。他交代任务时估计并不清楚今天打击哪里,北京来的刘主任当然明白,却不一定知道本市临时派来跟随的这位叶家福是哪里人,这回要打击的是不是人家的老家地盘。
车队急速前行,走过两个路口,叶家福有数了:目标在坑垅一带,不会错。
林强也看了出来。他低下声问叶家福:“要不要通知王平东?”
叶家福摇头:“等刘主任指示。”
车队进入山区公路,驶上长垅大山山间,车上的无线步话机终于打破一路静默发出了声音,刘主任下令:“各单位做好准备。”
叶家福回答:“明白。”
天色刚刚发亮,远远地,可以看到散布于山坡上的坑垅村高高低低农居的轮廓,村头的路灯还亮着,炊烟正在各家各户的烟囱上飘升。
十分钟后,车队冲进村庄,各单位人员按照工作预案展开了行动。
叶家福没有下车,留在越野车上指挥行动。刘主任也没有下车,坐在指挥车上发布命令,实施监控。指挥车处理得尤其隐蔽,除了车玻璃使用特殊贴膜,车窗里还装有布帘,坐在里边的人可以观察外界动静,外边的视线却不能进入车内。除了这几重防护,车里还另有保护措施:坐在后排左侧位置的那个人与车内刘主任等其他人有别,他戴头套,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与国外警匪片里抢劫银行的蒙面劫匪装束相当,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一旦需要拉开窗帘,摇下车窗时,也不至于让人认出。
除了刘主任一行,本市没有谁知道这个戴头套的是谁,包括本级指挥官叶家福。这个人是所谓的“卧底”,或称“线人”,用标准公文名词,叫“举报者”。这位举报者被严密保护起来,因为事涉重大利益,他一旦被人知道,遭遇暗算以至横尸街头都是可能的。举报者应当是本市人,但是直接由刘主任掌控。
刘主任的车绕过村庄,在村后部一座大房子前边的晒谷场停下。各路人马一拥而上,扑了过去。这房子与普通民居有别,一望而知是庙,古香古色,庙堂不算太高,占地很宽,庙门从中开,飞檐两头翘,虽显陈旧,却有气派。
这庙非佛非道,本地称“大善公庙”,属民间信仰一类。叶家福是本村人,从小就在该庙门前滚爬,知道庙里供的“大善公”是个古人,生前为村民做好事,死后被人立庙供奉。这位“大善公”曾经惠及叶家福:当年他高考前夕,母亲专程去市区一座著名大寺求签,求到了一个“下下”,预示叶家福上大学无望,其母以泪洗面。后来有村人指点,说远方大神管得太多,难免有所错漏,不如就近求问一下大善公。于是叶母进了此庙,再三叩头,终于求了个好签,然后叶家福果然考上大学。类似事项更多的当然还属附会,但是毕竟有所渊源,叶家福对大善公心存感激。
今天他带着人不告而归,不是来烧香,却是来冲庙的。
这座庙内有一个小天井,天井两侧有两排厢房。行动人员没有进庙,直接从厢房的后墙进攻,用大锤砸出一个大洞,然后扩展,在后墙扒出大口,进入厢房。
林强不解:“为什么不从大门打进去?”
叶家福说:“估计过不去。”
他的意思是厢房里的东西估计无法通过大门,情况恰如他所估计:这厢房一地杂乱,摆着旧供桌,丢着破箩筐和坏板凳,看起来像个储藏间,其地板下却安有一个活门,活门下有一个水泥浇铸而成的大地洞,隔成几个空间,核心部位安有一台机器。机器是个大家伙,厢房门和庙门与之一比都太小了,无法供该大家伙进出,当初安装这台机器是从厢房后墙扒开大洞抬进去,然后再把后墙补好,抹上灰泥。如今要起出这台机器必须如法炮制,扒墙进去寻找,再把它抬出地下,从墙洞里搬出来。
这是一台卷烟机,本地俗称“烟机”,为制作过滤嘴香烟的现代机械。把烟丝、烟纸、滤嘴以及香烟盒等原料、组件在规定位置放好,合上电闸,启动机器,轰隆轰隆,这边原料一批批下去,一盒盒香烟就从传送带那头生产出来。坑垅村大善公庙厢房地下这个制烟工场出产名牌香烟,眼下生产的是中华软包名烟,卷烟机旁堆着大批中华烟的烟盒,这些烟盒当然都是假货,但是一眼望去与真货毫无区别,足可乱真,流到卷烟市场,除了有经验的烟客,一般人搞不清楚何真何假,甚至还可能觉得冒牌卷烟味道更对。大善公庙地下的这台卷烟机是较新型号一类,生产能力强大,只要备料充足,开足马力,冒牌香烟源源而出,金钱财富便滚滚而来。
烟机被发现时天已大亮,听到动静的村民们从各自家中跑出,站在家门口向这边张望,一些人开始围了过来。
叶家福下令:“赶紧通知乡里和派出所。”
林强给王平东打了电话。王平东比乡干部和派出所长都要大,是本县公安局长,可以协调地方力量,配合行动。电话接通时,王平东本人已经在赶往坑垅村的路上。
“林副你刚想起我啊,”他抱怨,“怎么早没说一声?”
林强追问:“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半小时前王平东接到报告,有目击者称一个车队十几部越野车往长垅大山去,他觉得挺异常,因为事前没有任何消息。为了以防万一,他已经通知这边乡派出所密切注意,自己想一想不放心,也叫上车赶了过来。
“现在正式通知你。”林强说,“这是突击打假,由北京来的领导直接指挥,严格保密。现在已经在坑垅村发现问题,要求你们立刻赶到。”
这时刘主任的下一步命令通过步话机下达了:“继续行动。”
第二个点在村子另一侧,那里有一排废弃猪圈,是早年人民公社时期的集体猪场。猪场地下竟然也有一个地下工场,安装着一台新式烟机。而后是第三处:行动人员在村中一幢废旧民居里发现了大批制烟原料和物资。
林强感叹:“妈的,摸得真准,一枪一个。”
叶家福问:“为什么咱们摸不到,要人家来查?”
林强摇头:“本地猪屎多沙。”
这是土话俚语,意指本地人办本地事麻烦多。
大队人员在村里行动,警察维持秩序,烟草、工商、质检部门人员蜂拥来去,还有记者跑前跑后,不亦乐乎。叶家福的越野车跟过来跟过去,随队行动,他始终坐在车里,密切注视村中各方面动静,对现场行动人员发布指令,却不露面,也没下车,有如前边刘主任车中的蒙面举报人。
他的心里尽是悲哀。
事实上,他早就估计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自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