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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回到开始的地方

马观正对着镜子不止一次看过自己的面相,怎么看也觉得能活出八十五岁来,但他没有闯过六十五岁这一关。他到达大丰山月观寺的第二天,就离开了人世。

马观正死时肚子肿得很大。后来据懂医术的人分析,他是被人踢破了脾脏,腹腔积血,重伤而亡。

马观正回到花岩县城时,就已经耗尽了精气,因一个梦的召唤,却能够像一个充了气的皮球一样,回光返照,鼓足最后的一点力量,走到梦指引他要去的地方。他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从大丰山的山脚下,走到了马庄自己家里,他打开房门,无比留恋地看了看每一间房子。然后像平时一样,马不停蹄,一口气走到了月观寺。他没有要儿子扶一下,手里只是多了一根当拐杖用的树枝。医生说,这么重的伤,如果没有神仙帮忙,从生命学的角度来看,绝对走不完那么远的路。

平时父子俩走路总有说不完的话。马观心给别人的印象是沉默寡言,但和父亲单独在一起却是判若两人。但这趟行程,是父子俩惟一的沉默的旅程。父亲一声不吭,儿子感觉到父亲是在强撑着赶路,那嘴巴有如皮球的气门芯,只要一开口,便会把元气泄尽。马观心也不同父亲说话,生怕他一旦泄了气,倒在路边上,再也站不起来,他想他要赶到月观寺去,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正如儿子估计的那样,马观正一踏进月观寺的山门便瘫软在地,再也没有站起来过。这时天已黑尽,一个叫大释的和尚把马观正接到他住的半间禅房里,让他平躺在他那用石块做床脚、用树枝当铺板、用茅草作垫絮的床上。这时马观正虽已孱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喝水的力气也没有了,但他却脸色红润,面带微笑,十分安宁平静,他用温情脉脉的目光紧紧拥抱着大释的脸。大释闭目垂头,坐在床边,敲着木鱼,轻声替他念着经。一支蜡烛的火苗子被从墙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大释如剪影一般静穆,额头上几根长长的眉毛如夜海中游荡的银针。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间或有一声嘁嘁的鸟叫,那是调皮而贪玩的鸟在寻找家。不知名的草虫在墙外、在大释的床下幽幽地鸣唱。大释的木鱼声似是要把夜抚得更黑更静。马观心本是要强打着精神陪着父亲的,但还是无法抵挡那如浪一样扑来的疲惫,这可是集结了十来天长途奔波的疲惫,他最终还是被浪淹没……

马观心醒来的时候,太阳从破残的墙洞里照进房来,床上已经没有了父亲。观心忙往屋外冲。他刚到门口,便被两个居士拦住了。只见庙堂的前坪里,一堆乱石上,铺着厚厚的干柴,父亲已经躺在柴堆上了。五六位僧人,穿着破旧的长衫,双手合十,围着柴堆转着圈,念着经。马观心的泪水便像山泉一样汩汩地流了出来。他想喊,但他的嘴巴被居士们捂住了。一个居士说:千万千万不能出声,你父亲走的是个好时辰,入的神道,可上天堂,大师们正在送他,你要是一喊,把他又喊回来,就不好了。

就这样,马观心被人拉着膀子,捂着嘴,看着干柴被点燃,父亲随火升上了居士们认为的天堂。父亲拒绝求医、不告诉他的两个女儿、不告别亲朋好友,却选择在月观寺、躺在一个和尚的怀里了结生命,这可是一个难解之谜。为此他问过大释和尚,大释的回答是一声“阿弥陀佛”。

马观心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后,到县里看了方向西、老汤和高放,便背着一个包袱回到了马庄的老家。除了自己的一包衣服和几本书外,马观心没有拿走如意巷家中的任何一件东西。父亲的死太突然,他很长时间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不敢再看一眼带着父亲体温的物件,睹物思情,那样他会很难受。老汤来帮马观心收拾东西,观心请老汤转告和感谢多年来供着他和他父亲的从来没有露过面的人。

回到大丰山马庄的家后,隔壁邻居丝姐正在一头一脸灰地给他那尘封已久的老房子打扫卫生。

马观心大为不解,问丝姐:你怎么晓得我要回来住?

丝姐说:有人来找过我了,问我愿不愿意给你做保姆,我说保姆不做,难听死了,帮忙可以。他们说那就不叫保姆,就叫帮忙。以后你的生活就交给我来帮忙打理了。

观心说:那,那就有劳你了。

丝姐说:他们说你饭都不会做。

听这话,观心心里一酸,就想起了父亲。这么多年来,父亲就没有让他做过一顿饭,洗过一只碗,真是又当爹又当妈。

不一会,就有山下镇上的脚夫给马观心送来了一应居家必需的日常用品。帮他把电灯线路重装一遍。上屋顶检了漏,还修补了一些破损的墙面。从晌午一直干到天黑,帮他把家安顿妥帖了。他们在丝姐家吃过晚饭就打着手电下山了。

丝姐在一旁看着很羡慕,便问观心:谁对你这么好啊?

观心答道:我也不晓得。

丝姐说:怎么不晓得?你瞒着我做什么。

观心说:好吧,就算是我瞒你。

丝姐的丈夫四年前去大丰山林场搞副业时,上山砍树不慎被倒下来的树压死了。那时候她的小儿子还只有两岁,大的也还只满七岁,其状惨不忍睹。当时马家父子正好回老家来打扫卫生,看看房子,他们每年都要回老家来收拾几次。马观正打算给丝姐一点经济上的援助,但被丝姐坚决谢绝。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埋怨老马:我们也是几十年的老邻土居了,都讲你们父子两个看相测字是如何的了不起,都在县里买了房子开了馆子,在县里省里都做出很大的名声了,既然这么有本事,左邻右舍开门相见这么方便,怎么就不给我丈夫看一看,指点指点?要是早指点了,他就会注意一些啊,什么时候要出事,他就不要上山去了啊,你就怕我们付不起师傅钱啊,如今人都没有了,给我钱也没有什么用了,钱再多也买不下命来……因这事,丝姐深深地责怪着马家父子,不管老马如何解释,她还是非常固执地认为:要是老马他们及时提醒,丈夫的死是可以避免的。丝姐拒绝他们的资助,这让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后每见到丝姐便有些难为情,有一份负疚感,就像一个医生没有尽力来救治一个患者那样的愧疚,可惜他们毕竟不是治病救人的医生,人之生死乃天之所定,谁也没有回天之力。

有一次老马在高放家里谈天,兴致很好地谈到了马庄,老马便讲到了丝姐家的事。高县长记得这个粗手大脚的很会做事的女子,也吃过她做的菜,便主动说他去找找大丰山林场的人,看能不能给她和孩子解决点困难,县长出了面的事当然会解决得很好。这事后来丝姐知道了,便记下了这一份人情。马家父子不在家时,她就悄悄地替他们看着屋子,还叫她的狗像看守自家东西一样,将他们的也一并给看了,这么多年来,就没有让他们的房子和房前屋后的树木遭到一点损害。

过去马观正替观心做的一切,现在都由丝姐来完成,马观心过的依然是饭来伸手、茶来张口、游手好闲的生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马观心与世隔绝,沉缅于怀念父亲而不可自拔,他吃过早饭后就出了门,漫无边际地在山中闲逛,脑子里就浮现着和父亲相处的种种细节。他自继母离开人世后就一直跟着父亲形影不离,从来没有独处过,一个人的生活应该如何过?他想都没有想过,活着的人走了,曾经的影子还占据着整个脑子,还和他在一起,不觉中,与父亲“相处”的半天就过去了,直到听到丝姐高亢的叫吃饭的声音时,他才清醒过来。吃过中饭,他又出门。后来丝姐凭嗓门已无法找到他,便想出一个办法来:让狗跟着他,到了吃饭的时候,丝姐打一声尖锐的口哨,几里外的狗也能听得见,这样狗就会拉扯着马观心回来。

晚上的情形更糟糕,观心觉得父亲离他更近,仿佛父亲没有死,他一晚上要惊醒过来好几次,但见父亲并没有起死回生,才又失望地重新入睡。他家与丝姐家仅一墙之隔,马庄一带的建筑风格是,墙的上半部一般都不是砖结构,用的是木板,观心的大呼小叫,令睡眠很好的丝姐都无法入睡。丝姐索性就在观心房里架上一张床,过来守着他,一听到他开始喘粗气准备大叫时,便及时把他推醒。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老马满“五七”后才宣告结束,丝姐才搬回去住。

在乡下,亡人的灵魂真正要去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是在死去的五七三十五天后,此前还是一个游魂,游魂大多还留恋着人生,活跃于亲人的生活中不肯离去,甚至有时亲人还能够看到故人依然在家中出入。马观心因怀念父亲而不能自拔,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很快就瘦去一圈。丝姐安慰他说等到老马满了“五七”就好了。她说她丈夫死后,她也是这样魂不守舍的,待给丈夫烧过“五七”香,就没事了。

老马满“五七”时,马观心备下了一应祭拜物品,进山去给父亲烧香,请丝姐一路同行。丝姐说你就是不叫上我,我也是要去拜拜老马的。这一趟行程走得非常艰难,一路歇歇停停,三个小时的路程整整走了五个小时。因为再也见不到父亲了,马观心没有了动力。

月观寺原是一座很大的庙宇,曾经拥有几十间房子和数十名僧侣。可惜历遭劫难,到现在只恢复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禅房。在一处残垣的正墙下,寺里的僧人给马观正设了个灵位,供马观心来祭拜。

待观心和丝姐赶到时,已经有人来此祭拜过了,地上的爆竹屑和纸灰还在冒着热气。观心问大释师傅,是谁跑这么远来祭拜了他的父亲,他要记下人家的好处才是。大释摇头,以一声“阿弥陀佛”代替了所有的回答。观心自见到这位发须斑白的师傅以来,除了不时吟唱的一声“阿弥陀佛”,再也不曾见他说过别的话。

马观心祭拜过父亲后不久,方向西和高为陪着高放来到了马观正的灵前。高放一见仅剩下“马氏观正之灵”几个字的木牌子,不禁失声痛哭,这个死里逃生的硬汉子,头一次这般流泪。高为也泪如雨下,跪伏在地上久久不肯起来。高放哭是痛失了救命恩人,高为哭是心怀愧疚。

一会又来了一拨人,是马庄的乡亲们,领头的是村长老孔。马庄过去有三十多户人家,如今只剩下了十多户,现在每户人家都来了一个人,和老马作最后的告别。一个多月前老马病重时路过老家,没有惊动任何人,为此老孔他们没有少埋怨马观心。当年老孔和老马一起,协助过高放的部队上山捉拿劫匪。老孔比老马大,老马出事前半个月,他去县里走亲戚时,还到如意巷的老马家中吃了一餐饭。想不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说去就去了,和老马一起长大的老孔十分伤心,当时他责怪马观心:你这个孩子就是不懂事,你爸伤得这么重,马上就要往医院里送,更不能由着他的性子,霸蛮跑回家来,就是回来了,也不能让他拖着个有伤的身子往月观寺跑。你也该告诉我们一声呵,我们要是把他抬过去,也不至于留下遗憾。当年他背回来一个县长,他是有功于国家的,今天他有困难,就没有人帮他一把,这事叫我们马庄人真是没有面子……

当一行祭拜的人离开月观寺后,大释和尚把那块灵牌扔到火里烧了。另一个和尚告诉马观心一行,从此不必再来祭拜马观正了,他的灵魂不再在凡间,就是来拜,他也接收不到了。

往回走的路显得特别长,一直走到很晚才到马庄。丝姐手脚麻利地倒茶、做饭、烧水,她终于找着个可以报答高放的机会了,当初在困难时的那份救济,可是帮她渡过了难关的,她要倾其所有来招待一下县长一行。县里来的几位都挤住在观心和丝姐家里,一夜默默无话。一个鲜活的人仅出一趟远门,回来就没了,让这些和他交往多年的人心里特别沉重。

这晚马观心鼾声大作,睡了三十五天来的第一个好觉,父子俩算是作了最后的告别。无比留恋人生、眷恋儿子的马观正,终于放弃了幻想,不再纠缠儿子,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马观心满三十五岁进三十六岁这天,也是马观正辞世的第三个月,丝姐做了几个菜,替观心过生日。山里人很注重人生中的三十六岁,说这一年是人一生中的鬼门关,这一年中,人们都会过得很小心,也好像这是一生中体质最弱的时候,容易中邪染病。为了避邪保平安,都要穿红短裤,系红腰带。马观心不在乎这些,倒是丝姐很在乎,她觉得要是观心的父母亲人在,便会有人替他操心。吃生日饭的时候,丝姐还送了他两条红短裤,是她亲手缝制的。尽管观心对生日不感兴趣,还是很看重丝姐的馈赠。

正吃着饭,外面有人喊着马观心的名字。丝姐出去见两个穿着灰衣灰裤、裹着灰色绑腿的人站在门口。来人交给丝姐一个小布包,嘱道:请把这个交给马观心,就说是月观寺的大释和尚让带给他的。说着就匆匆走了。丝姐留吃饭也留不住。看样子是在月观寺修行的居士。

听到大释的名字,马观心就冲了出来。他忙从丝姐手中接过那布包,躲进房中,关上门,慢慢打开,只见里面包着一根红腰带,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

吾儿谨记:日观人心。夜观己心。纵观天下心。天下心即平常心。以此心观心。不负其名也。

一看墨色,观心便知是父亲临终前所书。

在他进入三十六岁这天,让人送来这两件东西,可见父亲的良苦用心,临死前还记着他生命中最关键的生日,马观心的眼泪不由自主便流了下来。他将那纸条平展在桌子上,慢慢琢磨着外公给他取的这个意味深长的名字。

马观心把父亲相赠的红腰带系在腰上。将遗嘱小心叠了,放在堂屋正中神龛上的香炉下,那里供奉着马观正的遗像,他会牢记父亲的临终善言。

自从马观心决定离开如意巷时,消息很快走漏,马上有人要请他出山。当他把门钥匙交给老汤,请他交给那位很多年来给他们提供资助的好心人时,老汤就说:有个老板昨天好晏还坐在我那店子里,他想请你去做他的“心相顾问”,去省里省外办公都行,全国好多地方都有他们的公司。

观心苦笑道:如今还有这样的顾问啊?

老汤说:还有脚气病研究所哩,有脚气病研究所便有脚气病顾问,现在是无奇不有,你这心相顾问还是好听的。你还没走,就有人来请,看来你的名声在外已经震天响了。

观心道:你相信他们说的么?

老汤:有句老话叫做无风不起浪。

观心叹道:都是希望我能帮他们创造财富呵,要是我又做不到呢?

马家父子正是去给一蓝谋利益而弄得家破人亡的,这个阴影,会笼罩马观心一辈子,他是再也不会接受如此的邀请了。

马观正死后,月观寺的大释和尚送给了观心几本书,都是他老人家用蝇头小楷抄写出来的,这些书的内容很庞杂,不像佛经、不像道符、不像相经、不像古人的著作,文风很随意,结构很散漫,一口气通读下去很累,适宜一句句来慢慢品味。观心开始读来很辛苦,他本是个没有耐性做高深学问的人,几次想扔下不读了,他想他没有义务一定要去读什么书。但往往不由自主地会把扔下的再拿起来看几句,这么十天半个月下来,竟丢不开了,皆因那些话,可以拿来慢慢琢磨,看似没有什么东西,其实内容极其丰富,其中有不少解析相术的句子,读来令人耳目一新,要是按这些道理去理解相术,会有很多途径,那些途径,就如是引导一个探险家进入原始森林的可供选择的羊肠小道,比如书中说:“石熟成铁,铁腐为泥,泥久结石”。看似这是个很平常的道理,但细细悟来,即人的心性决不是铁定不变的,一个“变”字,便让相术有了无穷尽的妙处。于是马观心打算安安静静地在马庄读一读大释的这几本书。能够在这深山老林里呆到头白的僧人,要么是一个虔诚的僧侣,要么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在马庄没有半点干扰,好读书。生活上马观心很快就习惯了丝姐的照顾,就像离不开父亲一样,他是离不开丝姐了,特别是那种如涓涓细流一般的女性的细腻和柔情,是自他懂事以来,从来就没有享受和体悟过的,对他孤独的心是一份不小的安抚,他很需要这种安慰,这也是他打算在老家暂时住下来的原因之一。

自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发生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最显著的变化是可供选择的东西越来越多,许多传统的观念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当干部的不一定会把干部当到底,有当着县长甚至更高级别的官员说下海就下海了;越来越多的农家子弟既不会种地作田也不会洗衣做饭;很多红花闺女心甘情愿当着二奶三奶招摇过市也不再有人指责;城里人的优越感遭到空前的挑战,下岗工人给农民打工不是新鲜事;操着一口难懂的乡音的乡下小伙子动不动就可带一个北京或上海的漂亮姑娘回来,谁要是再低估和小看农民便大错特错了;手机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普及了,擦皮鞋的和小偷都用手机开展工作;炒股迅速成为城镇小市民的生活内容,就如买小菜一样没有什么稀奇;没有人再关注谁谁谁离了婚,最热门的话题是打听有什么好赚钱的门路;没有人再羡慕谁谁谁出了国旅了游,一个农民工赤手空拳也能走遍天下;连乡间的学校、幼儿园都分出了“重点”和“贵族”的级别来,谁家的孩子有钱谁就是“贵族”;一只打火机、一根钓鱼竿、一只哈巴狗、一件时装,随便就可抵得一户或数十户困难家庭的全部家当;文盲成大款,北京大学的高材生上街当屠夫卖肉不再是新闻……

社会的巨大变迁,人们的欲望层面,可以在日观寺体现,那就是求签问神的人群与日倍增。当机会太多而眼花缭乱、无所适从不好做主时,人们便要求助神明来指引前程。凡逢年过节、菩萨生日、学校放假,来寺里求签的人会挤得水泄不通;庙里置放着上百个装着神签的竹筒和上百副神卦,还常常不够用;那摇动签筒时竹片与竹筒相碰的清脆悦耳的声音有如浪击岩头,响彻数里;前来帮助兑签和解签的志愿者有时多达数十名,忙得满头大汗还应接不暇;原来用的是油印的签文,后来是电脑打印的签文,也很快无法满足需求,只好到印刷厂去批量印制,用板车运送不行,要动用农用车送货……抽签的热潮可以与头炷香媲美,成为日观寺两个不同层次的热门风景。

因有了市场的需求,与求签异曲同工的看相测字也与时俱进,迅速升温,长途汽车站一带的师傅越聚越多,生意奇好,一个瞎子的收入,随便就可超过一个国家公务员,而且还无需交税。人们每有大事要决断,光是求签觉得不保险,还要请教巫师和通人神的“活菩萨”。求签毕竟是虚无的,从理论上讲,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同时都去问菩萨,菩萨纵是有通天晓地、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日理万机、昼夜不眠的本事,也无法根据每一个人的不同情况,跑到天南地北去作详细的调查,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既然来不及作调查了解,又怎么能在两瓣竹卦掷地作响的那一瞬间,就作出准确的回答来?就算是一个名医,也不能同时把几个人的脉吧。这么想来,抽了签的人们为慎重起见,还是愿意花十块钱找人慢慢地、仔细地算个命,看个相。抽一张签只要一块钱,一分钱一分货,在这个商业化了的时世里,多花钱就是不一样,好歹优劣也只能用货币来衡量了。

在这巫风大涨、急需心相高手来给人们把脉的时候,如意巷的主人却死了一个,又走了一个,摘了招牌又关了门,而这里,恰恰是全花岩县城的善男信女们公认水平最高的地方,这就给那些有强烈需求的人们带来很大的失望,几乎每天有人来此碰壁,老汤的面店成了个问讯处。每天老汤要花大量的时间来解释同一个问题。马观心似乎有预见,告别老汤回马庄时,他希望老汤不要说出他的去处,他想过一段清静的日子。老汤按照他的意思,一概给他挡驾。

马观正谢世不久,印行和尚也宣布不再给人看相了,不知印行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受了马观正事件的影响。关于马观正的不幸遭遇,深居简出的印行了解得很清楚。自此以后,他便取消了给人看相的节目。花岩县几乎没有人来找印行看相,一是他基本上看不准,远远不如汽车站旁一个跑江湖的。二是他的价格太高,虽说他从不开价,但私下里都晓得行情,那是一个一般百姓不能承受的数目,除非是大款和有人买单的官员,很少有人能够进他的门。三是他的架子太大,一天才看一个人,就是有人出大价钱请他看,也要打电话预约,临时来客他一律不看,他的尊严不能轻易戏弄,规矩不能随便改变。

印行放弃看相之后,开始学看风水。他有一个佛学院的同学在这方面很有造诣,对方在西南一家有名的寺庙里当住持,他去住了三个月,关门学艺,又带回来几大包同学用过的风水方面的书籍,昼夜研习,圈圈点点,还做了不少笔记,看那决心和钻劲,学成一个风水学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正所谓:夜路走得多,难免不碰鬼。连马观正这样的高手,看相终究还是看出麻烦来了,印行借前车之鉴,激流勇退,见好就收,可谓明智。看上去印行身在佛门,超出尘世,但其对世事的审时度势,绝不亚于红尘中人。

花岩县心相学界处于高端地位的印行和面向大众的马家父子相继改行和关门,令许多圈内人士深感遗憾。

不久印行巧妙地通过他的弟子放出话来,说是他致力研究风水而放弃看相的原因,是认为看相不过是观人,而看风水则是探秘自然和宇宙,无论从胸怀上、境界上、难度上,都是更高层次。这个解释令人信服和钦佩,人们期待着他能学有大成,尽快服务于社会。

一年之后,印行正式出山看风水。这时流传在民间的说法是他在四川峨眉山上得了百岁老道的真传,而不是同学的指点。时间不再是三个月,而是学道多年。

马观心离开花岩县城并无隐退的意思,他不像印行那样能够出入随意、进退自由、左右逢源,他还是得依赖他的手艺来谋生,经此一难之后,他更加明白了父亲常说的“手艺钱万万年”的重要和可靠,不是靠自己的手艺赚来的好处是不可以白得的,难怪父亲到了晚年,还要把那丢弃多年的篾匠活捡起来。

当初外公赐他这么一个名字,他想外公是告诉他如何地做一个有品德的职业心相师。也暗示了他的命运格局不过是一个手艺人,与大富大贵无关。这么多年来,马观心经常听到业界人士高度评价他外公,可惜他生不逢时,他的才能还来不及施展,便被扼杀了。

待马观心慢慢领悟过父亲临终遗言的良苦用心后,他就从无边的思念中解脱出来了,开始考虑应如何面对独自的生活,父亲这根拐杖,是不能再支撑他了。

高放和高为父子诚心诚意地邀请他和他们一起去生活,说你一个人不必要设锅灶、开伙食了。高放甚至说:老马走了,你就是我的儿子,你还有什么顾虑吗?心怀无尽愧疚的高为见父亲都说不动马观心,便说:我晓得你拒绝了不少老板的邀请,不想出去过漂泊的生活,要么我和你一同住到如意巷去,我连一蓝那样难伺候的人都伺候好了,对付你就是小菜一碟。看来一蓝十有八九是完蛋了,我们兄弟在一起生活的可能性很大了……马观心同样委婉地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他怎么落魄也不至于寄人篱下。自由、独立、无拘无束、为所欲为的生活,是他最向往的。他的父亲便是这样满足他的,近些年来,父亲甚至不再催促他结婚,知子莫过父,只有做父亲的才晓得他这种自以为是、我行我素、喜欢孤独的人,是不宜成家的,所以父亲在他的遗嘱里也没有提到他的婚事。

马观心反复权衡利弊后,觉得住着自己的房子,享受着丝姐的照顾,是眼下惟一的选择。安下心来后,他准备做的第一件事是喂猪。

他问丝姐:你想不想赚点钱?

丝姐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钱。

吃苦没问题吧?

山里的活,只有去林场里扛树吃不消。

你会不会喂猪?

丝姐一笑:那我要问你会不会走路,到底是城里呆久了,问一些奇怪的事,农村女子不会喂猪,那还会干什么。

现在很多年轻妹子就不会喂猪。

她们是有好事情干,可以靠年轻赚钱,当然不要喂猪。

那你怎么不喂几头猪?

如今喂猪没有钱赚。

不,你是不会喂猪,所以没有钱赚。

丝姐大笑:你还不如说我不会生崽。

你跟我学喂猪吧,我包你赚钱。

你会喂猪?

会不会,到时候再看。这样吧,我出成本,出眼力,你出劳力,赚的钱,对半开。

慢慢,用眼力可以把猪喂大啊?

不会喂猪的人用手来喂,会喂的人用眼睛喂。

我搞不懂。

你不必要懂,跟着我干就是。

丝姐不再怀疑马观心:好的,我跟着你干,我还要送两个儿子读书呢,就指望能跟着你赚点钱,我不怕出力,就怕没钱赚。

说干就干,当天就请了几个人开始整修猪栏,丝姐的猪栏只能喂两头猪,需扩大,便往马观心屋后边的菜地里扩展,请了七八个人,只花三天工夫,就盖成一个能养四十头猪的大猪栏。见马观心要大干的样子,丝姐就觉得有希望了,凡喂猪的人都晓得,只有上了几十头的规模才能够赚到钱,一头猪要一个人喂,十几二十头猪,一个人也拿得下来,不光是人力、饲料会节约,大量的猪粪还可用来肥庄稼。

第四天是山下赶大集的日子。在下山的路上,可以见到不少去赶集的人,与他们同行的就有老孔等四五个。人人都肩挑手提自家特产去镇上交易,丝姐带去的是一筐鸡蛋,只有马观心一个人甩着空手,他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本就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闲人,从小就这样,山里人都晓得,没有人会笑话他。

马观心带着丝姐,在生猪市场上转了一圈,进了一头种猪,三头母猪,十二头仔猪。待把价钱算好了,马观心到镇上的信用社去取钱,正要办事时,老孔就跑过来拦住了他,说他进猪的钱,刚刚有人给付了。马观心知道这是那胖子干的事,举目四处寻找,一条直肠子街,一眼望个对穿,却看不到胖子的影子,看来,胖子他们是铁了心要回报他和他父亲的。想想世上还有这铁石般坚贞的真情,觉得活得真是有意思,可惜父亲死得太早,不能够享受这番温情,想到这,马观心的眼睛又湿了。显而易见,那个要报答他们父子俩的好人,还是锲而不舍、一如既往地在暗中关注着他并要支持他的。既然是这样,观心也就只好纳而受之,面对一个看不到的人,说拒绝和感谢的话,都没有多少意义。

暗中帮助马观心的这个人,不光给他垫付资金,还雇了镇上一个兽医,定期上门来给猪打预防针,这样他们的猪就没有长不好的道理了。眼见得猪栏里的仔猪个个肯长又好养;母猪一胎要放十几只而且是个个成活;那一头种猪可谓是金枪不倒,神勇无比。丝姐可是从来没有喂过这么顺手的猪,很是高兴,一天到晚喜气洋洋,唱着山歌打着跑子干活。观心有时也到猪栏里看看,丝姐不让他去,怕他闻不得气味。

见丝姐的干劲这么足,情绪这么好,观心问她:用眼睛喂猪强,还是用手喂猪强?

丝姐服气:手再勤快,不如你一眼的功夫。我不解了,你这眼睛,究竟是人眼睛还是猪眼睛?

观心:你这是骂人吧。

丝姐道:会看人,怎么还会看猪?

观心:要是你还有工夫,我还教你养牛。

丝姐这才明白了:猪长得好不好,关键不在会不会喂,而在于猪种好不好!人有几等,官有几品,聪明有种,富贵有根,寿有长短,命有贵贱,猪也是这样呵。

马观心叹道:看人,不如看猪啊。

说这话时,他又想起父亲,要不是因看人惹出祸来,父亲如今肯定还会活得很好,看看年纪比父亲还大些的老孔,去山上还挑得百把斤东西下来,观心心里就痛。看猪多好,看准了,选好了,它就会乖乖地疯长。

老孔的儿女都到广东打工去了,孙子们在山下上学,周末回来住。老孔的老婆开着山里惟一一家小店,供应着马庄和月观寺以及大丰山林场几十个人的日常用品。店里装着一个固定电话,外面有什么事要找马观心的,便通过老孔家的喊一声。马观心交代过老孔家的:如果是联系得比较多的几个朋友的电话,就请她给喊一声。如果是生疏的,就说不在。或者就记下对方的名字来,觉得有必要回的,再回复过去。老孔家的很乐意为马观心服务,她喜好说话,可就是没有人陪她说话,巴不得有机会不断地接听电话,一有电话来了,好趁机和对方说上几句。喊人接电话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坐久了,站到高处放声吆喝几句,真是荡气回肠,好不舒服,让那高亢的女高音在山谷里如浪似的滚动着,那么好的声音,自己听着都得崇拜自己。而且马观心决不白让她劳动,她每喊一次电话,他都要付钱的,不受也要给。

马观心很快习惯了这种半封闭的生活,他的生活内容是看看书、漫无目的地乱逛、像小时候那样呼狗叫猫、到溪里钓鱼捞虾。他也偶尔去县里走一趟,他去县里,一般也就是买点书和报纸回来看,如果要住一晚,就去高放家。他去了,就是老县长最高兴的时候,也是高为最高兴的时候。高放高兴的是见到了观心就如同是看到了恩人马观正。高为高兴的是他和一蓝拖累了马家,而马观心并没有计较,还是来他家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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