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马家父子随着小牟进入千里之外的豪华会所时,一蓝就静候在家中,不无焦虑地等待那边传来她所需要的消息。
高为回忆起一蓝当时的神情,有如一个将军在等待前方战场上的生死战局——她就穿着睡衣在客厅里来回走着,不时还点上一支香烟。照说无非是看一个相,又不是派老马去决定一笔大宗买卖的命运,犯得着如此紧张吗?在这种时候,高为知道:既不能问她,也不能安慰她。最好还不要说话,以免打乱她的思路。
马家父子出逃十分钟后,小牟到暗红色玻璃门旁,轻轻地拉开一条小缝,朝内面看了看,只见大家都在认真聆听“意大利”的演讲,而马家父子俩的位子却是空着的,不禁冒出冷汗来。想未必是一起上了厕所?他赶紧跑到厕所里找人,厕所里空无一人。小牟大惊失色,忙给一蓝打电话。
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一蓝就接通了,问:怎么样,还正常吗?
小牟:蓝总,不好了,他们不见了!
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只给了我们公司两个座位。我在外面厅里等着。一会我去看他们,结果人不见了。我以为他们上厕所去了,结果厕所里也没有人。
你估计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听不懂话,又不会走路,会去哪里呢?
他们看到了“意大利”吗?
看到了。“意大利”开始讲话时,他们还在,听了顶多十分钟,他们就……
一蓝打断他的话:我晓得了。小牟你赶快跑,不要坐电梯,顺着楼梯跑。先找个破地方躲起来,越破越好,听到了吗?
好的,我……
这时一蓝听到小牟发出一声很难听的声音,他的嘴巴八成被人捂住了。
一蓝知道闯下大祸了。
一蓝忙叫高为去圣米斯德订一个套间。
待高为走后,一蓝就关上门,马上给仁生打电话,把马观正他们出了事的情况简单地说了说。然后与仁生分头紧张地打电话通知人议事……
当马家父子坐在出租车上往广州火车站逃窜时,一蓝一边不断地打着电话,一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些该带走的东西,然后换上一套黑色的衣服、披着方巾、戴着一副宽边的足可以遮住半边脸的墨晶眼镜、拎着一个塞满了东西的黑色大挎包,打的赶往圣米斯德。她进去时,连那些与她再熟不过的“圣德”的姑娘们都没有认出来。高为到门口来接她,小姐们恭敬地叫着高总,却又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瞅着一蓝,以为高老板又有了新欢。
趁着议事的人还没有来,一蓝异常冷静、不容置疑地对高为说:你现在赶紧回家去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有一个搬家公司就会来,你尽量把家里能搬的东西都搬走,就是走夜路,也要把这些东西搬回花岩县城去。你暂时不要到省里来。告诉你,老马他们出了点事,其他的你都不要问。你也不要管我,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你不要找我,我会去找你的,一定会。快走吧,快走!
高为知马观正那边出了大事,看一蓝的脸色便可见出其严重性。他连一句和一蓝告别的话也没有说,跑下楼去开车就走。高为来不及多想什么,赶紧回去搬东西,能拿走的尽量拿走,从一蓝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来,这屋里的东西,也许明天就不属于自己了。
待高为赶到家,一会一蓝约定的搬家公司的人和车也就到了。他和一蓝住的这房子小,室内没怎么装修,除了书,没有添置像样的东西。朋友们都说这样的居住标准配不上他们的身份和身价,一蓝不以为然,说以后会考虑这个问题的。高为看着快要搬空的房子,猛地想起一蓝这么一个追求高品位生活的人,一直不考虑改善居住环境,是不是预感到了会有守不住家业的这一天?这是一个叫人不敢多想的问题,高为这时没有工夫去想它。晚上九点钟,房子里除了空调外,能搬走的都弄上了车。他手头有两台小车,他分别把车子寄存到一个很可靠的朋友那里。公司里的事,一蓝没有交代,他也就不插手了。待干完手头的急事,他给他妈和方向西分别打了个电话,简单地说了说这边的情况。打过电话后便把电话机也拿走了,连电话线也拔了。
出发的时候,他给一蓝打了个电话,那边的回音是关机。
一步不顺,步步不顺,刚出城,搬家公司的汽车烂在路上不动了,几个人跳下来修车。结果走几步又发不动了。这样走走停停,几十公里路跑到花岩县城,已是凌晨两点。兆头这么不好,高为心里冰凉。
在路上,高为不断地给一蓝发信息,一个也发不出去。他知道一蓝有了危险,手机看来是不会用了,很是替她担忧。他没有将东西运到县政府的家里,名玉说给找了个安置的地方。这事名玉不想让丈夫知道,他知道了除了讲风凉话,什么忙都帮不上。
方向西没有睡觉,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见到方向西,高为十分愧疚地说:老马他们出事了。
方向西说:我晓得。
高为问:一蓝告诉你了?
方向西长叹一声: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老马他们扯到你们的生意中去……
仁生几个在家的合伙人很快来到圣米斯德。一蓝通报了刚刚发生不久的事情。
一蓝说:从老马他们的仓皇出逃中,可以看出来“意大利”是绝对不能合作的人,老马他们可是高手。好比是一条猎狗,闻到了它能战胜的猎物,它会勇往直前。而闻到了猛兽的气息,便会夹着尾巴逃跑。老马他们与“意大利”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一见面就选择了出逃,看来他们是看出大凶险了。
仁生脸色发青,不停地用毛巾擦汗,说:看来这事不能小看,刚才,我给引荐我们去加盟的朋友老钟发过信息了,他是和马观正父子俩一起与“意大利”见面的,也是准备入伙的股东。他们那些人大概还不晓得我们这边出事了,我给他通报了这个情况,请他尽快了解一下真实情况,关键是老马他们现在究竟在哪里,安不安全。
一蓝道:照说南方周边几个省做得特别好的老板,我也是基本上都听说过的,怎么突然冒出个“意大利”呢?
仁生:这个人的来路有点神秘,不是靠做实业起家的,说暴发户也不准确,他可是一步登天,来头很大,大到什么地步?据那些能够在国内“通天”的朋友说,他们在“意大利”面前也要甘拜下风——从他的来势看,平地突然冒出一座高山,绝不会是等闲之辈。我们之所以选择和他合作,是因为有不少生意场中的精英分子都愿意与他合作,如今的行情是“意大利”不缺钱,只是他选择与谁合作的问题,一般的人,有钱也靠不上边。老钟你们都晓得,是名声显赫的大老板了,从做钢材生意起的家,他这次准备投三个亿。我们这几个伙计凑的这一个亿,人家根本看不上眼,是老钟把我们一并带上的。老钟人好,我们几次和他合作都很愉快。
一蓝:既然你们这么相信老钟,有他拉扯,还叫我去看什么看?
仁生:还不是为的谨慎起见。我们毕竟不了解“意大利”,光听老钟说还是不行的,这事兄弟们叫我来牵头,我不能不负责任,宁可多设想坏处,绝不可草率办事。一蓝你识人的直觉好,再说请高人看一下,又不要花什么钱……
一蓝打断:可是这次把老马他们父子俩也陷进去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仁生:唉,唉,一蓝,先不要这么去想,凡事还是先往好的方面想。
这时仁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说:是老钟的电话。仁生是个生意人,深知这事责任重大,便按下免提键,让大家都听清楚。
电话那边老钟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仁生啊,你们这次来参会的,不是你们的股东啊?
仁生:是,是我们派去的代表。
老钟:事已至此,你还不讲真话?
这,这个很重要吗?
我刚才打听到了,你们派出的人,根本不是什么代表,是两个看相的师傅。看相的跑了,你们的真正陪同已被“意大利”控制,说是还只挨几个耳光,这人就当了甫志高,一下就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意大利”十分恼火,搞得我也下不了台,“意大利”打电话痛骂了我一顿,他说他本就不缺钱,说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接纳了你们,如今事情还没有开始,就不相信他。他还打听到了,说你们那两个看相的师傅蛮厉害,在沿海这一带名声不小,有一些大亨都想请他们看。我是不信什么命呀相的,可是人家相信,“意大利”正为这事恼火呢。好比是一个女子洗澡,被人偷看了隐私,你说恼不恼火?也怪不得“意大利”恼火,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可不是一个乡下女子可以随便看的。仁生啊,你们是做正经生意的,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情呢……
老哥,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派个你们公司的股东来,向“意大利”解释一下,赔个礼道个歉。
要是我们不想与他合作了呢?老钟你想,这么一个小事“意大利”就大动肝火,是不是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呢?我这也是为你好,你的投资,可是大额……
这……我再摸摸“意大利”的底,我也是朋友介绍认识他的。
一挂电话,仁生便拿毛巾擦汗。
气氛便倍显沉重了。
一蓝说:诸位不妨估计一下后果。
有人道:估计后果已经没有意义。要讨论的是,要不要与“意大利”合作了。
仁生说:这样吧,我们再等一等老钟的消息,他这个人办事认真、麻利,等一会便会有电话来的。
只有一个人支持仁生等消息再定。包括一蓝在内的另外三位老板都觉得这事不必再讨论了。他们的观点很一致,说如今只要有钱,投资的选择多的是,不过是赚得多赚得少的问题。开矿虽是暴利,但风险也是最大的,把钱交给不认识的人去玩,总总是一个叫人提心吊胆的事情……
但大家还是表示愿意等待牵线人老钟的回话,看他有什么新情况。
一蓝建议:我们一边等,一边讨论一下收网的事。
趁着大家在议着后事,一蓝赶紧到一边给方向西打电话。
方向西在乡下跑了一天,正睡得好,埋怨道:什么好事不能明天说?
一蓝道:老兄,不是大事不会找你。
方向西:说吧。
一蓝:还是上次我和你谈过的,与“意大利”的那宗买卖的事。我只见过一次“意大利”,还是不放心这个人,就请老马他们父子俩去广东帮我再看看,谁知他们一见“意大利”就吓着了,会没开完就跑了,我们派出的代表这一跑,不就露馅了?我派去的陪同小牟被抓了,他被他们一打就全交代了……我现在只担心老马他们会被“意大利”的人给抓住。
方向西慌了:你怎么能叫他们去呢?他们从来没出过远门,人生地不熟。
一蓝:老兄,你这话都是马后炮了,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慌张。有不有好办法帮他们?
方向西:怎么帮?他们身上又没有一个手机,大海里捞针啊。
一蓝:那怎么办?
方向西:我看既然他们成了大海里的针,我们捞不到,人家也会捞不着。
一蓝:对,对。那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咳,我这事办得真蠢。说着一蓝鼻子一酸就有了哭腔。
方向西安慰道:也许那个什么“意大利”,不至于要害老马他们吧,老马又不会影响他的生意。
一蓝:现在不能把他当生意人来看,如果他真是生意人,老马他们就没什么事情了。据说这“意大利”的来头很大,我感觉到这事有大问题。
方向西叹道:唉,你这就叫做弄得大家鸡犬不宁。
一蓝涩涩地说:智者千虑,也有一失……
一个半小时后,老钟回电话了:仁生哪,你那里说话方便吗?
仁生:请讲老钟。
老钟:身边没有别人吧?
仁生朝大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没有,请讲。
老钟:我跟你说啊仁生,这事闹得很大了,你们的人一跑,几个加盟的老板都产生了警觉,都在秘密打听这事,这些人,都是人精啊。刚才我和几个走得近的老板通了电话,看来这个“意大利”有一点问题。什么问题你不必问。现在看来,我们与“意大利”合作的南非项目,八成是不可靠的,大家都有了抽身的打算……你们有一个叫做一蓝的伙伴吧?
仁生不知该不该回答,看了看一蓝。
一蓝小声道:说有。
仁生:有。
老钟:这样吧仁生,现在不早了,一时也说不清,在我看来,这事别的大麻烦没有,倒是你们那个叫一蓝的人会有点麻烦,要是这个项目流产了,“意大利”怪罪下来,只会怪一蓝,是她叫人看破了“意大利”的。叫一蓝避避风头吧,走远一点更好。我们花了点钱,找到了很私密的信息,说这个“意大利”,黑白两道都通,我们说的这个黑白两道,可不是平常的那些市井之徒呵。这话就只能说到这一层了,你们去琢磨。
仁生:谢谢老钟指点。
老钟:不用。按说我们也要感谢一蓝,她要是不弄出这点风雨来,也许我们都会陷进去。今后她要是有什么困难,说一声。另外,你们几位股东,也要小心。“意大利”在你们那里的势力也不小。你是你们那里牵头的吧,那你也躲躲风头。
说着老钟就挂了电话。
话说到这个分上,就很明白了。大家一时无语。
这时的一蓝反而显得比开始平静多了,大有一股“每逢大事有静气”的风度,她说:别太沉闷了,现在“意大利”就是一只猛虎,昼行千里也赶不到这里来咬人,他是好汉,我们也不是懦夫。老钟也讲得明白,如今“意大利”要下黑手,也只会冲着我来,小牟是我的人,他对你们都不熟悉。如今这事也只能是我一人担着了,我会想办法的。你们也要作好准备,最好都放下手里的事,到外面去度假,如果那“意大利”真是手眼通天,难免不会对你们下手。
有人就道:放心,你保护好你自己,不要担心我们。我们也不是软蛋,与政府作对不敢,对付流氓,又是在自家门口,应该不是蛮怕。
一蓝:小心为好。
大家都觉得给一蓝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很是愧疚,都表示愿意随时为她服务。
商量好一应事情后,已是凌晨一点半了。这时高为雇用的车子正坏在漆黑的公路上。
一蓝没有住在“圣德”,让一个朋友来接的她。她马上给方向西打电话通报刚才的情况。
方向西直截了当地叫一蓝想办法避风头。
一蓝说:我准备先找个看守所躲一躲。请他们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我弄进去。我叫高为把房子也搬空了,明天就请公安的朋友把它给封了。
方向西说:行。最好是明天一早就进去。
一蓝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只担心老马他们,现在还不知在哪里流浪,我是欠着他们的。但我估计他们肯定会回花岩县来,走也会走回来。要是“意大利”找不到我,会不会为难他们?
方向西:你管好你自己吧。
一蓝: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老马他们,就全拜托老兄你了,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
尘埃落定,诸事都已定下了预案,一蓝反倒安下心来了,打算过一段时期的隐居生活避难。朋友的车已来了,他们把她安排在监狱管理局的一个内部招待所里,这地方不起眼,有军人站岗,非常安全,而且条件不错,国家司法系统的要员来了都住这里。一进房间,一蓝才完全放松下来,一摸身上,全汗湿了,便放了一缸水,准备好好地泡一泡澡。这就是命呵,命中注定她不会过寻常日子,这一点她的学姐也曾对她说过。
何不请学姐算一算,这一难什么时候得以躲过呢?她就用浴池旁的座机给学姐打电话。
学姐被她从熟睡中吵醒,不假思索便问:碰到麻烦事了吧?
一蓝:是的,真不好意思。学姐你看麻烦大不大?
学姐叹一声:你说一个字吧。
一蓝见卫生间外面放着一个精巧的树根雕,信口就说了一个“木”字。
学姐略加思索,说:时下正是仲冬,万木凋零,你五行属水,命中本就木不旺,看来此劫难逃。
一蓝:躲得过吗?
学姐:躲一躲吧,朽木总有逢春时。你的气息尚健,还不至于衰竭。
一蓝:那我往北走还是往南走?
学姐:当然是往南,南边水旺,冬季又短。
一蓝:学姐,我的朋友现在有难,我还要请你替我的朋友烧一炷高香。
学姐:随缘吧。
学姐就挂了电话。
一蓝知道怎么安顿自己了,将闹钟调好,赶紧上床睡觉。公安那边有朋友已经说好了,一清早她就去“投案自首”。
刚脱下衣服,一蓝突然想起:小牟还在人家手中。她马上给一个公安的朋友打电话,按照报案的程序,口述了一遍。公安的朋友答应马上与广东警方联系。他们估计了一下:“意大利”如果不是一个很蠢的人,就不会加害小牟。
放下电话,一蓝匆匆地洗一洗,拖一床被子盖着,一倒头就睡着了。这奇女子倒是逢临大事能睡好。
方向西一宿无眠。因一蓝和她那些朋友的事,与自己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帮也不行了。此时虽已夜深,也不得不拿起电话把几个能帮上忙的朋友叫醒。忙完这些,便去安抚惊吓中的名玉。然后等着高为回来。待帮助安顿好高为,天也就快亮了……
高为催促母亲和方向西都回去休息。他毫无睡意,就坐在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发呆。他不知失去一蓝的生活将怎样过下去,这些年来,他已经适应了被一蓝指挥的不动脑筋的生活。
第二天的晌午,也就是马家父子走出广州市、在郊区一个池塘边的小店里吃面的时候,高为回家看望父亲。高放打门球去了。他关上门给他的一个好友打了个电话,这位好友告诉他两个不好的消息:一个是他那已经空空荡荡的房子被司法机关贴上了封条。房子被封是意料之中的事,一蓝已经暗示过了,要是拖到今天,什么都带不出来了。
另一个坏消息是一蓝去公安局自首了。这是他意想不到的,她一点风声也没有透露,也许她在打发他尽快回到花岩县城时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只是没有告诉他。
高为不打算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爸妈,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措。他很想去找方向西说说话,这些年来,他感到方向西对一蓝的家事和生意上的事,比他这个准丈夫知道的要多得多。
县里四大家领导班子还窝在一个院子里办公,高为到政府去找方向西时,工作人员说他下乡去了。时下花岩县的乡间,很多地方还没有手机信号,一时也找不到他。
高为跑到日观寺烧了一炷香。他和他妈一样,相信相术,却不拜神烧香,他这是第一次虔诚地烧香拜佛,他想请求菩萨保佑马家父子平安归来、保佑一蓝无大碍。“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在他六神无主之际,他想抱一下佛脚,大德大量的佛也是能够原谅他的,佛只要能帮,也不会因为他平时不恭敬而不帮他。照说身边便有一个名声不小的印行和尚,但高为不打算请他,一蓝曾经告诉他,印行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论相术不及马家父子的皮毛,牛皮却吹得很大,东南亚一带的信徒都常跑过来请他看,这个牛皮,早晚就会吹破。
高为知道失踪的马家父子迟早会回故乡,不由自主地走到如意巷去看他们,他分明看到了门上的大锁,却还是不甘心地靠着窗户往内看,还绕到后面去推了推后门,他真希望有人在里面。老马被弄成这个下场,完全是为了他和一蓝,这使他十分愧疚,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不晓得该如何承担责任。他失望地离开老马的租住地,路过老汤的面店时拐进去坐了一下。他对老汤说他要在花岩县城住一向,要是老马他们回来了,一定要尽快告诉他。他把他的手机号码写在老汤的价目单上。
老汤说:高为啊,你的脸色不对头。
高为问:老马常在你这里吃面,是不是也教了你几招?
老汤说:倒还真教了两招。
高为问:你看我没什么事吧?
老汤说:我看你倒没有什么事,可家下不安,至亲恐有厄难。
高为:至亲是指的什么亲?
老汤:至亲就是最亲近的人。
高为:这厄难躲得过吗?
老汤:幸好有贵人帮忙。
高为:老汤你还真是学到了两招呵,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老马他们两爷崽现在碰到麻烦了。
老汤一惊:那,还不快想办法。要我们做什么事?
高为:麻烦就麻烦在我们谁也帮不上他们。
老汤就急了:那,那该怎么办……
高为:我看他们会回来的,一到家你就要告诉我啊。
黄昏时,高为在老马的住地小院里见到了方向西。方向西也是来打探老马他们的消息的。高为就着这个机会,把一蓝的应急措施和他所知道的生意上的事,全都告诉了方向西。他六神无主,现在依傍着方向西,就把他当作了一棵大树。
方向西说:你们的事我多少晓得一些,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高为: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一蓝,她有办法,朋友也多,我担心的是老马他们。
方向西说:天无绝人之路。
高为:我明天到汽车站那里去找个瞎子给算个卦,看看他们能不能平安回来。
方向西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一清早高为就去汽车站等算命测字的师傅,一直等了个把钟头,才等到第一个到的瞎子。师傅让高为在他手里的一圈竹篾片上信手拈出两片来,瞎子一摸竹篾上的卦象,略加推算,便说出六个字:
回得来留不住
高为问:留不住是什么意思?
瞎子说:留不住就是留不住。
高为问:什么时候可回来?
瞎子道:应是十天之内。
以往高为不相信这些摆地摊的,按照行家的说法,凡高人是足不出户,等鱼上钩的。只有本事不过硬的人,为了谋生,才到外面去摆摊子。但是现在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按照那瞎子的指点,第十天,高为一清早就坐在老汤的面店里,早上吃的面,中午吃的面,晚上吃的还是面,为的是等候马家父子的归来。但一直等到晚上十点,还没有等到他们回来,他失望了,骂着那个瞎子,在老汤这里借了只手电,回家了。
在高为走后的两个钟头,马家父子回到了花岩县城。这趟才两百多里地的山区公路,他们乘坐的汽车整整走了七个多小时。
下车后,老马没有拒绝坐“蓬蓬车”。但下了“蓬蓬车”,他拒绝儿子和老汤扶他,他走完了那几十级台阶,还吃完了老汤送来的一碗汤面。
老马很想喝完最后一口久违了的在他看来天下最好的面汤,但还是没有能抵挡住巨大的疲劳,一歪头就睡死过去。
天快亮的时候,老马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师傅长善叫他到大丰山月观寺去,老马对师傅说他有伤在身,恐怕走不到大丰山了,师傅说能走到。老马还想和师傅多说一会话,但师傅已飘然而去,这样他就从梦中醒过来了。就从这一刻起,老马满脑子便被大丰山的一切给占据了,他熟悉的大丰山的山峦、溪水、树木、岩头以及古老而残缺的阴山寺,一一生动地浮现在眼前,那壮美的景观有如春风拂过全身,一股热气就袭上了丹田,慢慢地向上升腾,他猛地感到有力气了,爬起来试走了几步,果然有了脚力。他毫不怀疑,这便是师傅的召唤,便是师傅赐予他的力量,他应尽快把梦幻变成现实,他的想法就非常坚定了:立即上山。
他坚决地推醒睡得很死的儿子。对儿子说:我要上大丰山。
马观心正要埋怨父亲不该吵醒他的瞌睡,但听此言,吃惊不小,忙问:爸你不是说梦话吧?
老马:正是梦话。刚才你外公托了个梦给我,叫我上大丰山。
观心:梦你也信啊。
老马:别的梦不信,师傅给的梦不可不信。
观心:你真打算去呵?
老马:是的,非去不可。
可你有伤。不是说好了天一亮就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吗?
不必了,我觉得现在我很好。
那么好吧,我马上去请劳力,找一顶轿子,我可背你不起。
不用,我能走,你外公说我能走。
爸你还是在说梦话,你伤得可不轻。
儿子,我不是在说胡话,我现在就想走,我真的能走。
老马不再说什么,便开始收拾东西。见父亲确实不像是糊涂了,观心也赶紧爬起来,作再一次长途跋涉的准备。他晓得父亲的性情,说干什么,是一定要干的。就如他当年放着令人羡慕的工人身份不要,却要担着很大的政治风险去跟长善学艺。就如他几年前说要做篾活,当初观心还以为他情绪不好说着玩玩,结果是头天晚上说的,第二天就坐在院子里破篾了。
父子俩草草地吃了一点干粮,便往汽车站赶。街上还是黑的,大多数人家还关着门在睡觉,空空荡荡的街上,还只有几个进城卖菜的在走动。他们来到车站时,候车室的大门还没有打开。他们是第一个坐上班车的。车开出时,花岩县城没有任何人晓得马家父子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