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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秘传

马观正来县城混了一些时日后,便习惯了在如意巷的生活,事实上他们不可能再回到山里去了,他想走,儿子也不会同意,城里的惟一好处便是吸引年轻人。但老马会花很多时间,来回忆当年和他的师傅以及给他生下来一个儿子却没有名分的女人在一起的日子——

马观正与师傅的相识,始于一个大雪将至的寒冷的冬日。这天马观正清早起来,打开屋门,发现门口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他的一条胳膊负了重伤,血透过外衣汩汩地往外冒,他躺倒的雪地上,已经留下了很大的一摊血,血迹如一只脚盆,四周已经结成了薄冰,人就蜷缩在这黑褐色的血盆里。这一天好记,是高放带队上大丰山抓劫匪的前三天。

面对一个垂死之人,竭尽全力救援是山里人的传统。马观正不由分说便把这血肉模糊的外乡人背进屋。山里人对付外伤,有他们祖传的行之有效的办法。马观正和他的家人,很快便用祖传下来的草药给伤者止住了血。

伤者醒过来后,请马观正找出笔墨,在纸上写了几句话,气若游丝地对观正说:我想请你去一趟王庄,给我弄点药,不知你愿不愿救我一命……

马观正快言快语:不愿救你,我背你进来干什么?

伤者说:王庄有个中药铺……

马观正说:我晓得,我们这里到王庄只有十里路。

伤者道:中药铺有个王郎中……

马观正说:认得,我们马庄的病,好多都是王郎中看的。

马观正拿着那纸条就跑。十里下山路,在年轻气旺的马观正的脚下,也就是风卷残云的工夫。

中药铺的王郎中取过条子一看,脸色骤变,当即把伙计都叫齐了,拿的拿药,动的动碾子,做的做膏药,不一阵工夫,便弄出吃的敷的两大包药。王郎中一头一脸汗,把药交给马观正,说:还要拜托你快来快去,伤者的血流得太多。

马观正二话没说,打起飞脚便往回赶。

观正小跑着回家救人,很快便看到了半山腰上马庄顺坡势高低而建的错落的黑色屋顶,一阵山风袭来,猛地记起:没有付王郎中药钱的。出门时一急,忘了带钱。看来,只好日后由病人自己去处理了。看那王郎中一见药单子便如见熟人的模样,想想他们的关系,非亲即朋。

不到半天工夫,便将药物备齐。经那伤者口授,一阵鼓捣,除了口服的,余者全敷在伤口上,用一块棉布缠着。待一切妥当,伤者这才艰难地挤出点笑来,对马观正说:多亏你了,多亏了,我现在要睡一个觉,你们不要管我,也不要叫我,我睡醒了,就会好的……说着倒头呼呼大睡,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方便。待到第二天上午,伤者醒过来时,脸上便有了一点红润。马观正家也没有什么可以给失血过多的陌生人补身子的,只有一腿还是护秋时捕杀的野猪肉,他忙叫妻子割一块给煮了。但被那伤者制止了,他说他是吃斋的。马观正晓得吃斋的人不吃肉,但能吃鸡蛋,忙叫妻子去借几个鸡蛋。那陌生人接受了马观正的盛情。

伤者对马观正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会记得你的。

观正说:见死不救,还算得上是人吗。

观正问他是怎么负的伤,是野兽咬的,还是摔伤的?伤者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观正问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到大丰山的月观寺拜菩萨,怎么选个这么冷的天气到山里来?陌生人摇着头,也不愿说出来。他只是说:要是我们真有缘分,我们就还会见面,我就能报答你。

这样观正就不好再问什么了。

当巨大而厚重的乌云在天空沉闷地移动时,伤者有点着急地说:我要走了,看样子,要下大雪了。

伤者离开马庄时,又对马观正说了一遍:要是我们有缘分,我们就还会见面。

马观正救下的此人叫长善,日后成了他的师傅。

两年多后,高放当了武装部的副部长,一天他专程来马庄看望马观正,对他说:你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人,我请示了组织上,给你安排一个工作,你最想干什么?

马观正一时昏了头,说:我这个样子能当国家干部?

高放说:谁说不能?

马观正摸了摸脑壳,想了好一会,才说:我想当解放军。

高放说:当兵不行,你都结婚了,怎么能去当兵。

马观正说他除了崇拜解放军,其次便是崇拜工人阶级。他曾经去花岩县水泥厂看过,那个机器大啊,那个烟囱高啊,那个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响啊,那个灯光篮球场里的球打得好啊,那个澡堂子里的水热啊,那些个工人阶级的胸膛挺得直啊……一切都令他如醉如痴,他真不想离开那里。

高放说:那你就去水泥厂当工人吧。毛主席也说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你的选择是对的。

马观正很快就成为水泥厂的工人。厂里上上下下对他都很尊重,都晓得他是花岩县人民武装部高部长的救命恩人。

但马观正没有好好地珍惜这份革命工作,也辜负了高部长的一片好心。他还只干了不到一年,有一天,有一个手粗脚大,穿着蓝花布衣服,手里提了只草篮子的乡中女子,打乱了他的生活。

这个女子见到他,口气很大地问:你是马观正?

马观正说:我姓马。

头岭马庄人?救过高部长?

没错。

有一个人要见你。但是他不敢到这里见你。

哦,要见我又不敢来,难道我会吃人?

你不吃人。可有人会吃人。

行,我倒要看看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敢吃人。

你是个救了英雄的英雄,谁也不敢怎么样你,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呵。

莫讲得吓死人,我算得什么英雄。

你请个假,我带你去。

请什么假,现在只有人家跟我请假。

哈,好大的口气,当了官啊?

班长,也算是个官吧。你叫什么名字?

就叫我凤秀吧。

观正心里就笑,这么蛮的女子还凤秀,叫牛婆还差不多。

出了水泥厂的大门,不远处便是一条河,河上没有桥,一条渡船接送过往行人。过渡的人都认得凤秀,连一同过渡的狗都朝她摇尾巴。下了船,马观正说:都认得你啊,连狗也认得你。

凤秀一笑:都是些牌友。

打什么牌?

什么牌都打。这里打“跑和子”(一种纸牌)的多。你会打“跑和子”么?

不会。

唉,堂堂男子汉不会打“跑和子”。一谈到打牌,凤秀便眉飞色舞。

马观正说:告诉我,这是去见谁?

凤秀说:见我爸。

你爸?

两年前,你在你家门口救过一个人,记得么?

马观正就冒出一身汗来:怎么不记得,我正想找他呢,可我又不晓得去哪里找。就是你爸啊?

他很想来找你,但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

唉,一言难尽。我们家成分不好,而他还爱搞点封建迷信,这是什么时候,迟早有人会整死他。我把他接到我这里住,没人认得他,如今他是白天关在家里,夜里才出门。

他搞的什么迷信?

莫问了,不是什么好事。

大约走了半个多钟头,到了凤秀的家。看样子家境不好,几间茅屋已经东倒西歪。

凤秀的父亲长善住的房间,倒是很有特色,墙上贴满了报纸和各种有字的纸。凤秀说她爸就爱看这些破报纸,她一出门,就留神替他捡报纸,回来他就用米汤将报纸贴在墙上,一字不漏地读。虫子爱吃米汤,所以长善的纸墙上疤痕累累,百孔千疮。

马观正和长善见了面,感慨万千。

长善说:我晓得我们迟早是要见面的,我当初说过,有缘就会再见面。

观正说:你不留名字,又不留地址,我也没办法找你。

长善说:难得你还那么热心,救一个连名字都没留的人。

观正道:那都是旧事了,能见到你就好。

这天凤秀杀了一只鸡,备了几个菜招待马观正。这是20世纪70年代,老百姓还很困难,桌上有一只鸡,不异于现在的一桌海鲜。为了重逢,长善还备了一点酒。尽管他吃的斋,还是陪马观正喝了两杯。喝了酒,长善脸上的肌肉便活了些,他满脸愧色地对马观正说:我是早就要去府上谢恩的,但不能去,我出身不好,怕连累你。我早就晓得你当上工人阶级了,心里高兴。现在我住到凤秀这里来了,离你们厂里又近,也没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一定要见见你。

观正说:我也不晓得你怕什么。

凤秀道:你是英雄,当然不晓得怕。

长善指责女儿:怎么能这么讲话?

这顿饭吃了半天,晚上有政治学习,马观正只好告辞。生产可缺席,学习可不能缺席。长善说:你没事就来呵,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哩。观正也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便说有时间一定会过来坐,不过是几里路,方便。

过两天马观正休班,便去看长善。一来二去的,那摆渡的艄工认得他了,便说:找凤秀打“跑和子”啊?你可要小心。

观正问:小心什么?

这个女子神了,她就像看得见你手里的牌。

看样子你也好这一口。你要摆渡,哪有工夫打牌?

晚上在船上打。

你打不赢她,还跟她打什么?

就是啰,越是打不赢,就越不信邪,越不信邪,就越是输,她在我们这一带,算是打遍四乡八洞无敌手。她过三十年渡,都不要付钱给我了,今后你过渡,也记在她的账上吧,不然我欠她的太多。

一个女子会那么厉害呵?

艄公说:不信你就试试。

马观正倒是看不出这个蛮妹子会有这般手段。再去凤秀家时,观正便对长善说:你女儿的名气可不小。

长善:她会有什么名气?

观正道:路上的人一说她的名字,都夸她打得一手好“跑和子”。

听说到“跑和子”,在一旁铡猪草的凤秀扔下铡刀,一下就蹿了过来,眼睛放亮:喂喂喂,废话少讲,马老兄,来玩一盘如何?“跑和子”两个人也能玩,两人玩有两人玩的味……

长善瞪她一眼:玩你个尸,一天到晚只想着玩牌。

凤秀声音小了:咳,真冤枉,都怨我打牌,就不晓得我还会喂猪。

父亲道:不是老子给你看猪,你会喂猪有屁用。

马观正问:慢,慢,我没搞清,这猪怎么看啊?

长善道:你见过猪贩子吗?

见过。

猪贩子就是会看猪相的人。

猪也有相呵?

人有相,山河有相,树木有相,花草有相,猪、牛、羊都有相。上相的猪便会吃潲、不吵栏、能睡觉、少病痛,这样的猪,不愁它不肯长。

我只听说过猪是喂大的,没听说过猪是看大的。

会喂不会看,花十分气力得三分收成,会看又会喂,做一成收三成。

这,这猪怎么看啊?

这个嘛,不是一下子说得清的。

凤秀说:你想学看猪啊。你当着工人,吃着皇粮,多轻松,多干净,别学这个。

观正道:我老婆还在喂猪哩。能把猪喂好,当然是好事。

长善: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虽说是雕虫小技,但要学会,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观正:你是怕我吃不得苦,半途而废啰。

长善:我晓得你吃得苦,霸得蛮,你救高放的故事,当时可是传得很宽的。你真想学这个啊?

观正:厂里又没什么事,都是在磨洋工,要是你愿教我,学学又不是坏事,多门手艺,多条活路。

长善:你这也是一句实话,手艺钱,万万年。好,我教你。我说过,你救过我的命,我要报答你的。我一帮不上你钱忙,二帮不上力气忙,也只有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艺了。要是今后你不当工人了,有了这个小手艺,混一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

原来马观正以为当工人很神圣,其实很平凡,和种地一样,都是劳动。原来以为那些机器很复杂,其实很简单,拆一次再装一次就都明白了。马观正是一个爱琢磨的人,只花了半年时间,便把水泥厂里的所有工种都学会了,水泥厂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新鲜感。他还是一个好奇的人,一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很快他就不满足水泥厂这种打钟起床、打钟吃饭、打钟上班、打钟搞政治学习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了。在枯燥的厂区,有如被关进牢笼的感觉。他就是想跳出水泥厂一成不变的刻板生活,他很想做一只任意飞翔的鸟、一尾无拘无束的鱼、一条四处流浪的狗、一粒随风漂浮的草籽……而不适合做一个好看而没有春夏秋冬的花瓶或看上去庄严体面却一辈子只会走一条路的自鸣钟。这样,当长善答应教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时,他立刻就情绪高涨,跟风进屁眼马上就答应了下来。

以后马观正每吃过夜饭,随便找个理由请个假,就往凤秀家里跑。

在凤秀那臭气熏天、苍蝇撞得人倒的猪栏里,开始了长善任教的第一课。长善叫他抱起一只才满月的一身屎尿的小猪,来到夕阳尚存的后院,让他仔细观察这只小猪的嘴巴、鼻子、耳朵、腰身、腿脚、毛色、屁眼。

每说过一遍,长善便要问:记住了吗?

他答:记住了。

长善叫他把这只小猪放进猪栏,再抱来一只一身屎尿的小猪,来到光亮的地方,又让他仔细观察这只小猪的嘴巴、鼻子、耳朵、腰身、腿脚、毛色、屁眼。长善问:你看看,这只猪和那只猪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马观正回答:都是一只猪,不同的是刚才那只重些,现在这只轻些。

长善摇摇头:不对不对。去洗洗,今天不看了,下次再来。

观正希望他再说点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说。

马观正再来时,长善仍叫他抱两只猪来比较。这次观正看得仔细,说出了三个不同的地方。

长善仍摇摇头:不够不够。去洗洗,今天不看了,下次再来。

观正不泄气。他倒要看看,这个地主分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三次看猪,马观正说出了五个不同的地方。

长善说:有进步。可是我看少也有十来处不同。

马观正:呵,那我还得仔细看看。

长善:对,得仔细、仔细、再仔细。小手艺也是手艺,要学精也不易,所谓:条条蛇咬人。

一直到马观正觉得凤秀家的猪圈里没有臭味了,怀里那些脏兮兮的小猪俨如可爱的玩具,长善才教他从比较两只小猪发展到比较三只小猪,然后是比较一群小猪。

待到看一眼便能一口气把栏里小猪的公母、长短、重轻、特点说个八九不离十时,长善才说:你可以看大猪了。便开始带着他去接触公的、母的、白的、黑的、花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本地土猪、北方黑猪、西北八眉猪、湖北白猪、两广小花猪、华中两头乌、外国的约克夏、皮特兰……一直弄得他满脑子是猪,梦里也是猪。水泥厂的厂房像猪栏、机器声听上去像猪叫、四个轮子的货车看起来像猪跑……甚至他指责徒弟的骂辞全与猪有关:你真是比猪还蠢,比猪还脏,比猪还慢。看着人家不顺眼,出口便是:比猪还胖、比猪还瘦、比猪还能吃、比猪还能睡、比猪的嘴巴还多、比猪走路还难看……在马观正看来:要把猪的一切弄清楚,比办一个水泥厂和当一个厂长难多了。

这时长善说:当你成了猪迷,就可以学看猪了。

一直到半年之后,长善才开始教他真功夫,识别什么样的猪好喂,肯吃潲、易长膘、不择栏、下崽多、会播种……

看来长善比较满意马观正的学风和钻劲,便主动说:待学好了看猪相,我再教你看牛相。毛主席说:牛是农家的宝。可毛主席没有说条条牛都是宝,事实上能够称得上“宝”的牛还是不多的。会看牛,就等于会识宝。千里马与伯乐的故事听说过吧,识马有马伯乐,识牛也少不了牛伯乐。看来毛主席也没讲得很死火……

观正说:真正开始学手艺了,我看还是要有个拜师的仪式,我该正儿八经叫你师傅。

长善忙说:慢,慢,工人阶级拜地主崽为师,我看你是不想端铁饭碗了,我也会受牵连,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观正:当然是关起门来叫,我可比你懂政治。

长善:你叫我师傅,那我要叫你恩人?

观正:这是两回事。你当初没叫我恩人,我也要救你,做人不能见死不救。可我现在不叫你师傅,你就不会认真教我。

长善:你把我看扁了吧。

观正:师傅(父)师傅(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了父亲,才有责任。

长善:照这么说,那,那就两抵了,都不叫了。

观正想了想,说:也好,革命形势不允许,一切仪式就免了,省些麻烦。以后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师傅了,只有这么想,才能学到真东西。

长善:其实呢,这些都不要紧。

观正说:师傅就是师傅。

马观正从此就称凤秀师妹。

以后一有空,马观正就像失了魂似的往凤秀家里跑。

长善先教他看猪。

后教他看牛。

最后打算教他看人。

长善说:看人最难,千人千面,千面千相,南北有别,东西不同,相辅相成,相生相克,人心如海,心性多变,无可参照,不好比较,高深莫测。我要把丑话、难话说在前面,看人可不比看牲口,光靠口教还不行,凭经验和眼力也不够,还要善取前人智慧。前人不知摸索了好多年,有不少宝贵的东西,都写在书里,书里淘宝也是不能少的一招。所以你还要先打好文化基础,有文化才能读得进书,干这一行,最终还是拼的学问,这难,第一关就难。

观正说:这个难我不怕,那我就先跟你学文化。

长善便开始教观正学文化。在这个学校都不上课了的时代,书本都找不到了,学习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书本就是那糊在墙壁上的废报纸,只要把那些字全认下来,并能够知其义,马观正要学的手艺,也就可以开始往下走了。

认字好,这是马观正最乐意干的事情。

马观正心有所依,便魂不守舍,无心工作,更不参加政治学习,早就令厂方不满。因他是赫赫有名的高放的救命恩人,厂里不好怎么样他。领导曾找他谈过一番很含蓄的话,马观正其实是听懂了,却装作不懂,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顺势装宝,当作了耳边风。厂方无奈,只好一状告到了高放那里。

高放把马观正叫去谈话。大体上无非是叫他珍惜工人阶级这个神圣的称号,珍惜一班之长这个位置,要起模范带头作用,还要他积极向组织靠拢。令高放生气的是:马观正到厂里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向组织上写过入党申请书。高放愤然骂道:想不到你他妈的觉悟会这么低,这么不给我一点面子。

马观正上班自由散漫一点,高放尚不生气。但政治不求上进,这让他很生气。他就勒令他回去的当天晚上就要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组织。

马观正口里应诺着,心里却想:我现在正和一个地主分子打得火热,哪里还有资格申请入党?高部长呵高部长,本人此生恐怕会辜负你的栽培和厚望了。

此时的马观正已经变成一头连救命恩人也拉不回头的犟牛,一意孤行,无可救药。山里人的犟脾气,当年在漫天飞雪中将高放背回来时就已经表现出来了,他明知自己力气已经用尽,还是要咬着牙强撑着,何况现在他干的是令他如此充实和快乐的事情,他怎么会放手?

眼看着长善墙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被他一块一块地吃到了肚子里去,一张张新糊上墙的报纸又成为他最新的养料,能够享用如此美味的佳肴,九头牛也拉他不回了。

20世纪70年代中期一个寒冷的冬天,马观正被花岩县水泥厂开除了。

这个结果马观正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要不是高放给他顶着,他早就该卷起铺盖走人了。尽管这几年来他把自己与地主长善交往的行踪伪装得很巧妙,但怎么能躲过革命觉悟空前高涨的广大工人阶级雪亮的眼睛?一切阻挡历史前进的牛鬼蛇神和封建迷信都将在这场伟大的运动中被打倒、被扫除干净。

马观正被开除有两条无可反驳的理由:一是他工作滑坡,逃避政治学习。二是生活作风腐化,在外面有养私生子的嫌疑。马观正承认这两条都是事实。而不能公开承认的是他确实养了私生子,不是什么“嫌疑”。

值得庆幸的是到马观正被宣布开除的这一刻,长善的身份还没有被造反派发现,一旦被发现,他们师徒俩的命运恐怕就难以预料了。马观正没有被列为批斗对象已是上上大吉,一宣布被开除,他当即便收拾行李准备走人,不敢在这是非之地多逗留一分钟,谁晓得一分钟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

马观正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厂回家时,看都没有再看一眼他工作过几年的厂子,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留恋这个地方。但他没有选择灰溜溜地离开。他特意绕到工厂办公楼,迈着稳重的步子,挺直腰杆走过这个楼房破败不堪、生产着水泥却让水泥地坪坑坑洼洼的大院。五层楼顶上的高音喇叭悦悦地唱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打虎上山》,院里新搭的一个台子周围插满了鲜艳夺目的红旗,不知是要开批斗会还是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马观正曾经是喜爱这样的热闹的。但现在他不爱场面上的热闹了,他有了另外所爱着的东西。这时有很多他认得的和不认得的人急匆匆地往这里赶,一场大的斗争或者学习很快就要在这里举行。马观正暗暗庆幸他从此不必要凑这样的热闹了,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不打算看任何一个熟人,但是他感到凡与他熟悉的工友都在看着他,可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不怪人们不近人情,在这样的时世,谁若是和一个被开除的人搭腔,就是很蠢的人了,马观正理解大家的苦衷,他只是想以自己的平静来告诉大家:马观正并没有被打倒。

在离开厂区不远的地方,马观正听到一辆汽车嗞的一声碾过路边厚厚的积雪,停在他身后。他侧过身看看:这是厂里的货车。

一个灰头灰脑的司机叫他上车。司机说有一个厂领导让他把他送到县里,这样还赶得到下午开往头岭的公共汽车。

马观正本不打算今天回家,他还要去和长善告别。大雪使得渡船停了摆,他准备弯五里路过桥去看长善和凤秀。

平时除了星期天和节假日,他白天从不去师傅家。他每次过渡后,装作去方便,要蹲在河坎上的一片灌木丛中,看看有不有人跟踪。他和他师傅都非常清楚:在这样的时代里学这样的东西是冒风险的事情,所以从来不敢有半点闪失,俨然在做地下工作。师傅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这个地主分子比谁都懂得什么是时务,该怎样识时务,他像一只老鼠一样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正因为他们的小心,长善才得到了很好的保护,造反派也没有抓到他们师徒的“反动”证据。来往三四年竟没有被厂里人发现也真是不易,这也是值得马观正庆幸的事情。

就在马观正被开除的时候,他也算是在长善那里出师了。凡师傅肚子里有的,都毫无保留地吐给他了。他想他这次被开除回头岭马庄,今后是很难来看师傅和师妹了。马观正记得:长善不止一次说过“你今后要是不当工人了……”的话。现在果然是不当工人了!这个命运结局,其实是早在师傅的预言之中呵。

马观正准备像往常一样,磨蹭到天黑去凤秀家。他想好了先去河边的一个南货店里打半斤酒,买二两花生米,再去泊在两棵杨树下的渡船上坐一会。这些年他频频过渡,与那爱打牌的摆渡老头结下了很深的友谊,以后不会再来坐他的船了,也要和他告个别,他想和他喝下这半斤酒,叙叙友谊,这样不久天也就快黑了。

但一辆好心的汽车打破了他的计划,把他送到了县里。他把不值钱的行李寄在一个熟人家里,又往回走十里路,来到渡船边,但他没有喝酒的时间了。

雪天的路不好走,一步三滑,待马观正弯了几里路赶到凤秀家时,天已黑尽,寒冷让人们早早熄了灯火,钻到了被子里。马观正远远看见山冲里凤秀家却亮着灯,觉得多少有点反常。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往这个只有一户人家的山冲里赶,走近时,便听到屋里人声嚷嚷,手电乱晃。他警觉地绕开大路,轻车熟路从后门摸进厨房,透过一寸宽的门缝,他看见一群人围着凤秀。

可喜的是那些围困凤秀的人,一个个怒气冲冲,而凤秀却若无其事,反倒像一只斗赢了架的公鸡。

马观正看见这些人中,有几个水泥厂平时吊儿郎当的工人。其他人就认不出来了。

一个帽檐遮住了脸的人阴阴地对凤秀说:你说怎么办吧。

凤秀说:你们说怎么办吧。

你必须把长善交出来。

我说过好多遍了,我不认识你们讲的长善。

他可是你爸。

我爸叫做江长雨,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长善,你们找错了人。

有人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江长雨就是长善!

凤秀毫不手软也拍了一巴掌:那我就是你老娘!

又响了一巴掌:你什么态度?

凤秀拍得更响:我就这态度!

窗台上那没有灯罩的一星灯火被几巴掌给扇灭了,但很快又被一根火柴点燃了。

一人威胁:你应该晓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吧?

秀妹子挖苦道:晓得,革命造反派,来造我这个农村妇女的反。

晓得你就要老实点。

凤秀问:你们晓得我是什么身份吧?

你是地主分子的女。

错。你们身为革命造反派,不会不晓得花岩县的大烈士袁心吧?要是谁不晓得袁心,谁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告诉你们吧,我就是袁心的侄媳妇!我丈夫是袁心的嫡亲侄子,他如今是锰矿上的工人阶级。造反派来造烈士后代的反,来造工人阶级的反,你们翻了天了。哼,在大烈士面前,你们这些造反派算个卵。

咳,咳,咳,你敢说造反派算个卵?

我看卵都不如。

看来要给这个泼妇来点硬的,叫她试试硬卵的味道。

凤秀借机就撒起泼来:好啊,你们造反派要强奸烈士后代啊。只要你们不怕坐牢不怕杀头我就成全你们。说着凤秀就开始脱裤子。这些大都没有结过婚的人,一见这阵势就慌了,开始往外面跑。

凤秀喊道:跑什么跑什么,卵怎么都不硬啦?

七八个来抓长善的一下子全跑出去了。

这时马观正从后门走了进来。凤秀一见他便慌了,一口吹灭了灯,小声问:你来干什么?

马观正道:我来和你们告别,我被厂里开除了,准备回老家去。

我们晓得你开除了。

我都才晓得,你们怎么……

我爸说的,他早知道你这碗饭吃不长久。

你爸呢?

我爸说狡兔有三窟。他要我告诉你,不要来找他了,他不会来我这里了,有缘便会再相见。

呵,走脱了身就好。他没有留下别的话啊?

他说,要说的,这么多年都说过了。

想不到会见不着他了,我还没叫过他一声师傅呢。

你要是真叫他师傅,他才不会教你哩。

要是你见到你爸,你对他说,我现在叫他一声师傅。

我也不一定能再见到他。

什么意思?

你快走吧,那些人还会再来的。

我不明白……

凤秀推了他一把:别婆婆妈妈了,快走。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你,没问题吧……

放心,我对付他们这些人,就像对付一条卵。

马观正说:凤秀,我会来找你的。

凤秀说:有缘就会再相见。

马观正往回走时,果然没见雪地上有人的足迹,那些人还藏在附近等着捉拿长善。但这已在凤秀的预料之中。

凤秀突然变得这么从容多谋,是马观正想不到的。在他的印象中,她是个除了打“跑和子”精明之外什么都糊涂的“马大哈”。正因为她是个马大哈,才让他轻而易举有了一个儿子——凤秀是结了婚的,她丈夫在离家六十里外的锰矿上班。凤秀在她父亲的催逼下,偶尔也去丈夫那住上几天,但她丈夫很少回来。马观正在她家出出进进几年,就从来没有碰到过她丈夫。

马观正觉得奇怪,曾问过凤秀:怎么没见你丈夫回来过呀?

谁知这话没问好,惹得凤秀大发脾气:你倒管得宽啊,他回不回来,关你卵事!

从此马观正不敢问起她的丈夫。

凤秀年纪也不小了,却没有孩子。马观正自是不敢问她为什么不要孩子,因为一问这事便会与她丈夫有关。

有一次过渡,船上有人谈到凤秀与“跑和子”的话题。马观正顺便问了问摆渡的艄公。老头告诉他,凤秀的丈夫,可能是那个东西做不了多少用,不然怎么会不生孩子,怎么不愿回来陪老婆?马观正觉得有道理,难怪他的问话会触及她的隐痛。

有一次久雨天睛,恰逢周末,马观正很早就往师傅家跑。这天师傅比他更早就出了门。凤秀告诉他,今天是三月三。三月三,龙抬头,父亲每逢三月三必出门去,风雨无阻。

观正问:干什么?

不晓得。

你没问过他吗?

问过,他不说,就不问了。反正是很要紧的事。

马观正就帮忙把屋里要晒的都搬出来。待忙完了,他们也坐下来晒太阳。

这次凤秀主动谈到了孩子的话题。她问:观正哥你生了几个孩子啊?

观正答:两个。

都是女孩子?

是的。

可我爸说你命中有个崽。

是呵,他也对我说过。我也想有个崽,可是想不到,我老婆生过一胎,就再也不怀了。

我爸说我命中也会有个崽。

会有的,会有的。观正安慰她。

有个屁,我从来就没有怀过。

见凤秀脸色不好看,马观正便知趣地不谈这个了。

中午时分,吃过饭,凤秀说观正哥你帮我看一下东西,我想睡一下,这鬼太阳要么不出来,一出来就毒得很,脑壳都晒得发晕。

马观正便给凤秀看守太阳下不值钱的东西。

三月三的当顶太阳果然是很毒了,不一会马观正也招架不住,便坐到师父糊满报纸的土坯房里。一会觉得口渴,想去水缸里舀水喝,但进厨房需经过凤秀的房间,见她仰面八叉倒在床上,又不敢去了。

这三间小屋,埋在一个小山冲的松树和灌木丛中,难见人影,鸟雀无声,四野无风,寂静异常。凤秀那轻微的鼾声和浓烈的女人气息,游荡弥漫于这低矮的小屋中,有如一张网将马观正罩住了,渐渐地束紧,束紧,不久便觉全身燥热,更加口渴难挨,便顾不了斯文,轻轻绕到厨房里,狠狠灌了一通冷水,却不小心打翻了一只脸盆。凤秀被吵醒了,叫道:吵死啊,干什么呀?

观正答:喝水。

凤秀说:又不是牛喝水,喝得这么响。喂,给我也来一点水。

马观正便拿着用水桐树挖成的水勺给她送去半勺冷水,当服侍她喝过水后,马观正已经不能抽身离开,这个有着阔肩粗腰、大胸肥腿的女子,以其巨大的热量在吸引他、融化他,他已无法指挥自己抽身。马观正顿觉脑壳里一片空白。就在这混沌之际,他的肢体奋不顾身扑向了那肥硕温厚的沃土,就如一只饥饿的羊扑向一片绿草地、如一只长途跋涉的蜜蜂扑向芳香的花朵、如一条狗扑向一块骨头……

凤秀惊呼:你要死……

不待凤秀往下喊,马观正那已有几个月不曾贴近过女人的嘴巴,集结了全身力气,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喉咙。

一阵搏击,五大三粗的凤秀终于推开马观正,大口喘着气:你要死啊,要把我憋死啊,就不晓得秀气一点?

马观正有些恨自己:一个男子汉居然就放不倒一个女子。

但不容马观正多想什么,凤秀就劈头盖脸一把抱住了他,死死地把他压在下面,说: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狠。

经如此一番折腾,倒把马观正男子汉的虎气给掏出来了,便觉胸中烈焰翻腾,他下力气把凤秀掀翻在身下……

太阳暖暖地洗着久雨的大地的霉气。

马观正想不到这个粗蛮的女子也有柔情万种的时候。

不久凤秀怀上了马观正的孩子。

一直到孩子生下来,左邻右舍都不晓得她怀了孩子。凤秀如一只澳大利亚袋鼠,藏一个孩子在肚子里竟与平时无异,一件秋衣便可将隆起的肚子遮掩过去。快到临产时她照样到处去打“跑和子”。她的肚子从来没有痛过,有一天肚子突然痛起来了,她估计是要生了,便不得不扔下纸牌往家里跑。还没有跑到家,孩子就生下来了,她用牙齿咬断脐带,走了一里路,把孩子抱回家,还烧一锅水给自己和孩子洗了,才睡到床上。

长善给这个孩子取名为“观心”。

马观正有异议,说:我叫观正,他叫观心,人家今后还以为我们是兄弟。

长善坚持:有一说,多年父子如兄弟。

马观正觉得师傅这么说一定是有道理的,便认了这个名字。

观心只吃了三个月奶,凤秀那健硕的身体竟不产奶了。

凤秀把观心交给马观正,说:没奶吃的孩子我带不活,交给你的大婆子去带吧,她生不出崽来,就应该带崽。不管马观正同不同意,凤秀就上了牌桌,从早打到晚,她可顾不上观心吃什么。在女儿打牌的问题上,长善也无可奈何。

马观正便把观心送回了老家。

马观正的结发妻因没有给他生下个崽来,心怀愧疚,像带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把观心带到了五岁。可惜她命薄,没有再伴陪观心,便匆匆离开了人世……

从此以后马观正便没有再见过凤秀。据说自长善走后,凤秀便和她丈夫过日子去了。名不正言不顺,马观正毕竟没有勇气去锰矿找凤秀。一年后他曾去看过一次她的房子,其时门窗都没有了,里面关着一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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