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马观心很喜欢在城市里居住,以前与父亲形影不离的他自从住到市里来了之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扫以往的孤独和不合群。他每天吃完早饭便将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出门,要么去图书馆看书,要么去“心念堂”写字,很少帮父亲守摊子。马观正并不责备儿子,觉得一个男子汉不应该过于依恋父母,见儿子开始了他的独立行动,很是高兴。他从不问他去干什么,只是问他身上带了钱没有,表现出一副很支持儿子出去走动的样子,生怕自己问得不得体而打击儿子独自出门的信心和热情。他就在屋里呆着守摊子,没有人上门便干篾活,他不厌倦这门手艺。儿子不论什么时候回来,都能够享用到热饭热菜。
这天马观心要写六尺整张的大幅字,家里的门板小了,便到心念堂印行的红木大桌上来干活。早上还出着太阳,不久便开始下雨,正是应了“春天孩儿脸,上树戴斗笠”一说。印行在大殿里做功课。观心开始干活时,风雨声渐大,春雷滚滚,便紧闭了门窗,好静心做事。不一会,忽听得书房外的客厅里隐约有人说话,原来印行已在客厅里接待客人了,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平时印行接待客人时,外人是不能够在场的,印行喜欢单独与人相会。这次恐是风雨声大了,印行不知内屋有人,观心也不知印行约了人。这事甚是尴尬,待马观心发现印行已回堂时,自己再出去为时已晚。只好屏住呼吸,努力不弄出声音来,装作屋里无人,好让他们放心说话。
这天来找印行的人竟是方向西。因职业的敏感,尽管一年多前只是匆匆一见,马观心仍能记住并准确判断出那是方向西的声音。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天气里,方向西这么早就从省里赶到了花岩县城,看来他一定是有要紧事和印行和尚商量。
马观心想也许方向西是来找印行看相的,印行在外面的名气可不小。一年多前,方向西专程上门问前程,他和父亲给出的却是一个含糊其词的暗示,他肯定会不满意的。不过那时印行要是在日观寺主事,方向西也不会来找他们父子俩了。为什么如今的电视、报纸活得那么好?其中少不了广告支持,一样东西一经广告包装,尤其是名人包装,不需要任何额外的理由就会被人们认可,而没有标明生产厂家、没有投入广告的东西,便无法进入市场,很难获得信赖,这就使媒体有了坚强的支撑,很快便成为了火爆的新兴产业。印行来头大,源流正宗,又有横空出世的日观寺做广告,看好他是势在必行,方向西和所有人一样不能免俗。没有印行,马家父子在花岩县星相界尚可将就将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品牌一到,那昔日的村野之言,便只能作参考了。
印行从不随便接待客人,凡来找他的,必要经过要人或熟人推荐。一般人不会来,来人不一般。印行热情地接待了方向西,上了好茶,将木炭火烧得很旺,看来方向西的来头不小。在这样的天气里,印行也不打算出去办事了,便悠悠地喝着茶,陪方向西说话。
印行给人看相有规矩:一天只看一个,须预约,看时不许有第三者在一边旁听。待双方坐定,印行要净手,点燃藏香敬过师傅心圆的青铜雕肖像,表明他看相的本领,也是心圆所传。上午九点以后开看,其它时间一律不看,他的这个规矩从不改变。其实这也是本行业世代相传的最佳从业时间,上午九时左右,是最佳观人识相的时间,毛主席把青年比作八九点钟的太阳,说明这是人一生中最好的时期,也是人一天中最好的时段,还有着一天中最理想的光线。人睡过一觉,又刚补充养料不久,是阳气最盛、精力最饱满的时候,最能反映人的精神面貌。如是好相,此时必更好,若不好,也最易看出不好处来,不会受到诸如熬夜、疲劳、喝酒等等之类的干扰。看来印行所学,还是有源流的。
一个多小时后,谈话结束,这时雨停风息,外面便响起了告辞声。
走时方向西问印行:寺院盖好了,今后还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尽管说。
印行说:我们在帮助县里建几所小学,但经费还是不够,要是你有办法,找找有关部门,给解决点体育用品、图书、桌椅板凳、电扇、黑板之类的东西吧。
方向西说:这个不难,到时候你叫他们造个计划给我,我再去想办法。
印行说:谢谢了,这帮的也是一个大忙。
印行出门送客。听脚步声,印行陪着方向西往大殿方向走了。估计是去看看佛像。看样子方向西是第一次来日观寺。
这时马观心一屁股坐在地上,竟起不来了。原来他是半蹲在地上,透过门缝看完这一幕的,待起身时,他的膝盖不知不觉中早已僵硬得不听使唤了。
马观心忙揉着膝盖,让自己尽快站起来,尽快离开,要是让印行察觉到他在偷听,这可是极不道德的事情,比做贼好不了多少。
马观心跌跌撞撞走出心念堂,冒着小雨往家跑。心里怨着自己:我怎么会做出比偷盗好不了多少的事情来?
却又笑出声来。
马观心就这样一路笑着往家走。
他一路笑着和认得的不认得的人打招呼,而他以前是碰到了熟人也装作不看见的。如意巷酒铺里的老胡和面铺里的老汤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以往他顶多也只是和他们点点头以示客气。为此老马没有少作解释,说这孩子从小没有亲娘哺养以致弄成个忧郁性子。现在马观心一脸灿烂地倚到老胡的铺台子上,说道:老胡生意好啊。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和老胡说话,而且说的是客套话。他的傻笑吓了老胡一跳,让老胡张大嘴巴不但没有及时回答,还合不拢来。马观心还专门横过街去,站在老汤的面锅旁笑容可掬地说:老汤生意好啊。马观心这也是头一回对老汤开口说话。他的傻笑也吓了老汤一跳,手中两尺长的筷子就掉到了汤锅里。
然后马观心便笑着往家里走。老胡老汤就放下手中的活,赶出来看那笑痴了的马观心的背影。
老胡说: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
老汤说:他不会是疯了吧?
马观心笑着站到他父亲面前,他希望父亲看看他的笑脸,但父亲却埋着头在织他的鸟笼子。
老马头也没抬:今天回来得早啊。
观心笑而不答。
老马说:铜壶叫了,你加点水吧。
观心笑着把煤灶上的铜壶加满水。
老马说:好像要开天了,太阳要出来了,你帮我把才织的那几样东西拿出去晒晒吧。
观心爽笑着手脚麻利地去拿东西。
老马问:今天回得这么早,这么快就写完了啊?
观心仍是笑而不答。
老马觉得不对,儿子再怎么话少,在家里还是不少的,不至于这么久不吱声,忙抬起头来看儿子。当他看到儿子满脸阳光时,惊讶得差点让篾刀破了手。
父亲忙问:有什么好事啊,捡了宝贝啊?
观心不理父亲,只顾兀自傻笑。
马观心是这个世界上笑得最少的人,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也逗不笑他。现在他把他一年的笑都给透支了。这个不苟言笑的儿子突然失态,让马观正慌了起来。
马观心当然是看出了父亲的惊讶的,他还看出了老胡老汤的惊讶,他想他们要惊讶才对,如果不惊讶反而不对,因为他惊讶了,他们也应该惊讶。
马观正扔掉篾刀一把抱住儿子,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儿子,你不会是撞了邪吧?
儿子轻轻地拿开父亲的手,笑着说:不是中了邪,是看到了邪。
老马疑惑:看了邪?哎呀呀,我给你念个咒,你外公教过我一个“雷公咒”,我还没有用过,我给你驱邪。
儿子几乎就笑出声来,看来他父亲是真有些急了,他说:看邪和中邪可不一样,我是看到了好笑的东西,才笑的。
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你说你要是看到了不相信会发生的事你会不会笑?
我不会笑,这种事多着呢。
你说要是你一下子明白了别人并不是那么高明,自己并不是那么矮小,你会不会笑?
这也没有什么好笑的。
要是你看到一桶水不荡,而半桶水却荡得厉害你会不会笑?
那倒是有点好笑。
观心说:我今天长见识了,这世上真有胆子大的人。
父亲:说谁呵?
我今天干了一件不体面的事,我偷听了印行和尚给方向西看相。
方向西来找印行看相了?
倒也不像是专程来请印行看相的,好像是印行要给他看看。
他们没有发现你在偷听啊?
我在内边的房子里写字,风大雨大,我不晓得外面进来了人,印行也不晓得内边有人。我被堵在里面屋子了,也算不得是偷听。
也罢,总算让你见识了印行的看相水平,你不是一直想达到这个目的吗?
大开眼界,大开眼界,要不是我亲耳所到,我还不会相信印行的胆子有这么大。他自称得的是心圆大师的真传,我看要么是心圆不行,要么是印行根本就没有学进去。如今的地摊子上,到处都有《麻衣》、《柳庄》之类的相书卖的,看印行那水平,不过是看过几本这样的东西。真是有了四两颜料就敢开染铺,看几本地摊上的破书就敢指点江山。方向西要是听了他的,会把他给害苦了。
他给方向西讲什么了?
能讲出什么来?给他画了一个好看的饼。照他那样说,方向西当上个省长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老马说:方向西也是的,照说他也是一个聪明透顶的人,他以为这是看病呵,请这个郎中看看,再请别的医生看看,我们是乡里的土郎中,印行是城里来的大医生,怕乡下郎中看了不准,再请大地方的专家看。
观心道:结果呢,乡里郎中讲得不怎么好听,而城里医生讲得好听些,当然就会听大地方人的啰,人人都想听好听的话,我看方向西也难免其俗。
老马说:不过依我看,方向西不是个病急乱投医的人,这个人有定力。
说到这里,老马想起不久前和高放说过的一番话,不禁身上就冒出汗来,忙说:儿子,我们给高县长说过方向西的事,是不是他讲给向西听了?
观心说:他答应了不讲的呀。
老马:要是没讲,方向西怎么会来找印行。
观心:那你就要去问高县长了。
上次他们送走方向西后,高放专门把马家父子叫过去,问道:你们看了这个人怎么样,你们说给我听听。
老马道:这人少年寒苦,但聪明好学,祖上有厚福之人,可得其庇荫。命中有贵人相助,中年可得志。
高放:不足之处呢?
老马:不足之处呢,聪明不能太过,跟人不可太紧。所谓水可载舟,也可覆舟,贵人可以帮你,也可累你。皆因贵人位高权重,惹人眼目,尊他的人多,妒他的人也会多,若是太近了,难免不被牵扯进去,所谓伴君如伴虎,就是这个道理。
高放:哼,说的也对,他如今跟的,正是一个省领导,当官当到省级,也算得上是个贵人了。你的意思是,要是再跟这么紧,他的个人前途会受到影响?
老马:恐怕不止是影响。这几年有一坎要过。
高放:这些话,你都告诉他了吗?
老马:没有。按照你的指示,要让人家高兴而来,愉快而归,我们就轻避重,给他判了四句话,说了说当前的情况,这样比较好。
高放:这样行吗?
老马:有些话,确实是不好说。这也是我们行中的办法。
高放:看样子也只能是这样。
回家后马观正忧心忡忡,对观心说:儿子呵,看来我们这碗饭,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吃的,你以为真的就可以“爱奉承休来问我,喜直判指引前程”?不是,不是。我倒是想了个长久之计,我想我还是把我那篾匠手艺捡起来,让人家觉得我是个篾匠,看相呢,是我的副业,看着玩的,碰上了好看的,就给看看,有麻烦的,有些事不便说穿的,就不看,就说我是个篾匠,这样就有了退路,你看这样行吗?
儿子:我不会学你当缩头乌龟。
父亲:唉,你还太年轻,到时候你就会晓得做人难了。
马观心烦了:好啦好啦,你爱怎样就怎样,我要睡觉了。
夜就苍重起来。马观心一倒下去就能睡出鼾声,可以看出来没有什么事可以影响他的睡眠。老马却还是难以入睡,他脑子里不时浮现出当初方向西从他家里出门去的样子。该说的没有说,是不是有误人前程之嫌?想到这一层,马观正就像欠了人家的债、偷了人家的东西一样难受,越发睡不着了。
第二天,马观正起床后干的头一件事,就是把那块写着“爱奉承休来问我,喜直判指引前程”的招牌摘了下来,找块干净的塑料布包着藏了起来。在老胡那里,他头一回没有喝完那二两酒。
老马走到街上,另外还添置了一些做篾活的行头,还买了两根竹,摇摇晃晃扛了回来。在如意巷口,他看见老胡和老汤都张大了嘴巴看他。
老马把竹子搁在老胡的墙上,擦一把汗,叫道:老胡,来一两酒。他一口吞下那一两酒,叫道:今后要是谁有什么篾活要干的,给介绍介绍啊,我可是个不错的篾匠哩。
老胡和老汤还没有回过神来,老马就扛着竹子上坡了。
老马觉得轻松了一些。
吃过晚饭,见天黑尽了,老马便跑到高放家里,要问明白,他是不是对方向西说了什么。
老马还是一年前去过县长家的,自然要招来名玉一番数落。好在一会高放回来了。马观正忙直奔主题。高放听了不高兴,脸一黑,说你也小看我了,我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么?
这样老马便放心了。忙作检讨赔不是。这才说出方向西近来请印行看相的事。
高放道:你就只关心你那屁大的事。他是来办别的大事情呢。
马观正忙说:那就好,那就好。
忙告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