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苟令吾昭知之,必以人心相背尚属一斗讧时代,不欲我遽冒艰险。然迫促上道,我亦未及商之吾昭,遂与地方来者同行赴宁。车行竟日,未得一饱。入夜抵下关,微月映雪,眼底缤纷碎玉有薄光。倏忽间人影杂遝,则乱兵也。下车步数武,对面弹发,我方急避,其人追我,连发未中。但觉耳际顶上,飞火若箭,我昏,扑地有顷。兵亦群集,讯我姓名。我呼捕狙击者,而刺客亦至,出上海新将军捕状,指我为敌探,遂绳系我送致城内军令部,囚车轹雪,别有声响。二十里间,瘦马鞭曳,车重路难,我不自痛,转怜兹畜;盖同乘者五六人,露刃夹我,载量实过马力。寒甚,我已破裘淋湿,遍体欲僵。只有一念语昭,心头若有炽火,我增温度。夜半抵营门,立候传令。又经时许,门开,引入一厅事,曰是军法庭,数手齐下,解余衣搜索,次乃问供。我不自忆夹带中带有多少信件,但见堂上一一翻阅。问曰黄可权何人,答曰吾友,河南代表,分道赴武昌矣。又曰昭何人,我闻昭名,神魂几荡。盖自立候营门后至此约二时间,念昭之意,已被逻骑盘问,军吏搜索,层层遮断。今忽闻之,一若久别再晤,惊喜交迸。少迟未答,咤叱随之,则曰亦吾友。曰黄函叙述事迹,尚无疑窦,昭函语气模糊,保无勾煽情事?再三诘问,我正告之曰,昭吾女友,吾情人,吾生死交,吾来生妻。函中约我相见于深山绝巘中,不欲令世间浊物闻知,无怪麾下致疑之。今若以此函故磔我,较之中弹而死,重于泰山矣;三弹不中,而死于一封书,仇我之弹,不足亡我,忧我之书,乃能为我遂解脱,吾甘之也!此虏闻我怒骂,乃微笑曰,好风流!听候明日再审。于是押送我一小室中,有褐无被,油灯向尽,烟气熏人。我困极饥极,和衣躺下,一合眼间,窗纸已白。默祝有梦,偏偏不来。忽念世事,觉得人类自家建设,自家破坏,吾勇吾智,吾仁人爱物之性,尽属枉然。此是吾平生第一次作悲观语。自分是日再审,必将处决。但愿昭函发还,使我于断脰前有嗓,尚能高声一朗读之。于是从头记忆,前后凌乱,不能成章,懊憹起步,不觉顿足。室外监卒突入,喝问何事,不守肃静。彼去我复喃喃,得背诵什八九喜不自胜。呜呼吾昭!昭平日责我书生习气,与昭竞文思,偏不相下,今则使我倾全部心力,默记千百余字,乱茧抽绪之书,一读一叫绝,不足以偿吾过耶?吾昭,吾昭!昭闻此不当释然耶?有顷求监卒假我纸笔,居然得请,然吮墨濡写,不能成文,自笑丈夫稍有受挫折,失态至此!计时已促,所感实多,一一缩其章句,为书三通,一致吾党二三子,一致老父,一致昭也。正欲再请,乞取封面,窗外枪响,人影喧闹。问何事,监者答云,兵变。复有人驰至,曰总司令有令,传林某人,书不及封,随之而去。至一广庭,绕廊而过,候室外,有人出,则夜来审问者,揖余曰,先生殆矣!余曰,即决乎?曰否,今已无事,昨夕危耳。入则酒肉狼藉,有人以杯酒劝饮。我问谁为总司令,曰我便是。我问到底何事,彼云英士糊涂,几成大错。我知事已解,总司令且任根究,英士上海将军字也。呜乎吾昭,此时情境,恨不与昭共视之,将来或能别成一段裨史,吾才实所未逮。昭近状恐益多难堪事,我乃刺刺自述所遇,无乃为己过甚?此间事解,我已决辞所任,盼旬日内能脱身造常,与昭相见,再定大计,并请前此未及就商之罪。苍苍者留我余生,将以为昭,抑将使我更历事变苦厄,为吾两人来生幸福代价耶?旬日期近,以秒计且数十万,我心怔动,如何可支。我吻昭肌,略拟一二,亦作镇剂,望昭察之!
苣冬书
千九百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时在宁过第二夜新从监室移往招待所
或许,徐对于徽因后来如此的痴情与追求,是不无这一段故事的铺垫的。
也有人说,林长民与诗人的这一段文字游戏,并不是简单的愉情,其实是借它浇胸中块垒,因为就在不久之后,林长民在北京的高等师范学校作了一场严肃的讲演《恋爱与婚姻》,对恋爱的神力作了惊世骇俗的描述:“这神力不是凌空的,完全是从造物主构造的男女性所欠缺的实体发生出来的。不过是因着世间作伪的心理,作伪的学问,作伪的文字语言,把他们的真相汩没了。”讲演词结尾是: 诸君多是师范学生,将来有教导社会的责任,务望大加鼓吹,非把我们全国青年男女,乃至将来无量数的青年男女,一个个安顿在极幸福,极耐久,极和乐,极平淡,极真挚的社会基础之上,算是我们今天惠了他们的。至于婚姻问题,关系社会经济的状况,财产的制度,也极重大。全世界上的青年男女也多在苦海中间,那是另一问题。建立的理想非达到经济制度,财产制度大革命,大成功的时候,这恋爱和婚姻的问题,不能得无上圆满的解决。我今天所说的还是目前应急的办法。“食色,性也”,望诸君放着大胆去研究它。
这段话足以说明,当时戏称林长民为“恋爱大家”的人,实在是对这位文明道德先驱者的莫大误解。而也正因为有着对恋爱的态度如此开明的父亲,才使得徽因可以面对众多爱慕她的追求者时,可以自由地抉择,而并不用像那个时代其他的女子一般,受到父母的干涉。
至于此时的林徽因,也把徐志摩这位才子,当作叔叔来敬重。她朦胧的记忆里,伴随着伦敦长年的雾气的,除了那水汽弥漫的生活,还有就是每日登门拜访的这些客人了。有的时候,当她一天下来,帮助父亲打理完这些事情,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仿佛梦中还会梦到那于时间于空间已经很遥远的烟雨江南。那黛瓦粉墙,亭台水榭,还有青石小巷的惆怅烟雨,转角长廊的淡淡回风。“这一切物象都经过历史长河的沉淀,成为摇曳在江南枝头的永远风景。”
现存最早的林徽因照片是三岁留下的那张,在后人所编写的关于林徽因的书册中,曾保存有这一照片:一个小小女孩站在深深庭院里,背倚着一张老式藤椅,清澈明亮而透着一股淡淡的倔强的眼睛看着前方,望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那个时候,或许这个孩子还并不明白,自己的未来是怎样的一幅图画,是像这江南的水乡一样的淡雅么?还是像北方的那金碧辉煌的建筑一样灿烂炫目。不知道那遥远的远方,会有怎样的际遇将其等待。
【04】 大抵心安即是家
在林徽因那张三岁的照片之后,还有一张是八岁时候的留影,是她和胞妹麟趾(五岁,不久夭折)及表姐王孟瑜(十四岁)、王次亮(十二岁)、曾语儿(十一岁)的合影。这是有一天父亲林长民带她们逛街时的留影纪念。照片有林长民题识,其中说道:“徽音白衫黑绔,左手邀语儿,意若甚暱。实则两子偶黠,往往相争果饵,调停时,费我唇舌也”。
这是做父亲才有机会体味到的愉悦,尤其是做这样一位才女的父亲。可是,林长民曾对别人这样提起过:“做一位天才女儿的父亲,并不是一件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确实是这样,在亲情面前,一个人需要的不是太多的光环,不需要怎样来自外界的鲜花和掌声,也不需要有多么大的成就和光彩。在亲人面前,是最不需要掩饰,最不需要紧张,是最真实的自己。然而,亲人却往往因为你是一位天才,而需要承受太多的压力。因为不同于普普通通的家庭,在你的面前,有那么多的敏锐的眼神,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隐蔽。在你的面前,与其说是父女,不如说,更像一对平等相待的朋友。闲暇时光一起散步,一起走过岸边,一起徜徉于长廊,谈论着人生,谈论着世态。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同的,有些人在属于自己的狭小世界里,咀嚼着身边的小悲伤,小欢乐,沉浸于自己的时空中,平平淡淡地过一生。有些人在纷扰的世俗中,活得色彩缤纷,潇潇洒洒,这样敢爱敢恨地度过一世。
可是,世事总是会事与愿违,所谓希望在我,而世界由不得我。林徽因是一个幸福的女子,也是这样一个矛盾的女子。她的骨子中,似乎是偏向恬淡静雅的,可是,又有太多太多的现实将她推向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的一端。她本希望自己的感情一帆风顺,自自然然的,可是由于是那样的优秀,又注定会被众人所爱慕,所追求,不可能如己所愿那样生活如夏花绚烂之外,感情的世界亦单纯得如秋之静美……
在抗战期间,林徽因曾经写信给沈从文,提到过自己当年在伦敦时的生活,“ ……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的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梦。而实际上却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从没有一个浪漫的人走来同我玩——实际生活所认识的人从没有一个像我所想像的浪漫人物,却还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纷纠。”
可以想见,那时的徽因是多么的孤单。
初次见到林徽因,志摩便被她那一双清澈的目光所吸引。她那动人的美丽与出众的气质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在这位浪漫的诗人眼中,她的艺术气质跟她父亲一模一样,她的活泼、她敏锐的洞察力、她的文学爱好都使徐志摩倾倒。在这个朋友的女儿面前,作为诗人的他似乎显得是如此的兴奋,如此的快乐,他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热情、魅力、幽默与诗意毫无保留地在她面前展现。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因为徽因的出现,志摩走出了低谷,他发现生活中竟是如此的美妙,你看,阳光,雨露,是那样的令人欢愉,令人陶醉。
而此时的徽因,也不知不觉中被他的快乐、他的口才、他的见识所吸引,他带给她的新的观念与奇思妙想,曾一次次地打动着那颗单纯的心灵。可是这个时候,徽因仍是把志摩当作父亲的朋友来对待,她似乎并不知道身边的这位男子已经怎样的不可自拔地陷入了爱河。
让志摩不知所措的还有,徽因竟然叫他“徐叔叔”……或许感情的事情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志摩已经将徽因看做了自己梦中的情人,可是在徽因的眼中,仍是把他当作一个敬重的长辈——或者说长兄来看待。即便在多年以后,她的朋友听她谈到徐志摩时,发现她仍是以一位文学爱好者的眼光来看待这位出色的诗人的,在徽因的口中,她对于志摩的记忆总是和文学大师们联系在一起——雪莱、基兹、拜伦、凯塞琳·曼斯菲尔德、弗吉尼亚·沃尔夫,以及其他人。徐志摩的爱恋,在林徽因那里,更像是一丝诗意的魂魄在月边的留念。
林徽因的好友费玉梅曾经在后来回忆道:在我看来,在他的挚爱中他可能承担了教师和指导者的角色,把她导入英国的诗歌和戏剧的世界,以及那些把他自己也同时迷住的新的美、新的理想、新的感受。就这样他可能为她对于他所热爱的书籍和喜欢的梦想的灵敏的反应而高兴。他可能编织出一些幻想来。……我有一个印象,她是被徐志摩的性格、他的追求和他对她的热烈感情所迷住了,然而她只有十六岁,并不是像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她不过是一个住在父亲家里的女学生。徐志摩对她的热情并没有在这个缺乏经验的女孩身上引起同等的反应。他闯进她的生活是一项重大的冒险。但这并没有引得她脱离她家里为她选择的未来的道路。
是啊,的确,对于诗人来说,他本就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的冒险准备。然而世界突如其来送给他的这个礼物,却是让他一时手足无措,而这恍张之间,不是胆战的恐惧,相反,是满腹的欣喜。对于这一份感情,徐志摩有着太多的犹豫,又有着不顾一切的热情。他并不敢确定那位美丽聪慧的女子对自己的情感是怎样的,可是,他仍旧愿意投入全部的精力进行一试。
对于林徽因的爱情,在徐志摩这里,仿佛是与自己和命运做的一场赌博。所以后来,我们听到了他的那一句经典的慨叹: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徐志摩在他的短诗《你去》中称林徽因是“永远照彻我的心底”的“那颗不夜的明珠”。他哪里禁得住璀璨明珠的吸引,即便那是飞蛾捕火般的努力,他也是不惜去尝试的,他曾在日记中这样写道:“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不真,做到真的绝对义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志摩日记》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
在林徽因父亲的帮助下,徐志摩得以和当时英国已经名声在外的文学家高尔斯华绥见面,而后者对中国也是充满了兴趣,这使得他们很快便成为朋友。对于这位年轻潇洒的中国小伙子,高尔斯华绥也是打内心充满了喜爱。在他的关照下,徐志摩进了剑桥大学皇家学院,做了一名特别学生。正是这个剑桥,使徐志摩因它而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标志,而它也因了徐志摩而为后来中国那么多的青年人所向往,觉得它充满了柔波的浪漫,又饱含着皎洁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