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家族在林孝恂以外的枝头上,也是豪杰频出,比如,在老家福建的侄儿,有以《与妻书》凛然殉道的林觉民,与林觉民一起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尹民,前仆后继组织起义光复福建的林肇民。非但如此,林孝恂又出资送外姓的蒋百里赴日本留学,这便是后来民国时期著名的军事教育家。 可以想象这些侄儿辈尚且优秀如此,更何况林孝恂自己骨肉,他更是如何精心培养了。
杭州陆官巷林宅,带着温厚的江南底蕴。白墙黛瓦下,似乎都泛起阵阵墨香;老旧的木楼上,有翩翩少年的读书声朗朗。开明的林孝恂,无疑期望他长子林长民成为时代优秀人物,何况林长民天资聪慧,也值得父亲才他给予的厚望。这个幼年经旧官府庭训的少爷,正是光绪廿三年的秀才。
在林徽因还只有两岁的时候,便只身外出,两度赴东洋留学,最终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林长民得中外文化涵养,且广结政界名流,所交如日本的犬养毅、尾崎行雄,中国的张謇、岑春煊、汤化龙、宋教仁等,均政坛显要,可见其时林长民已经存有改革中国社会的宏伟抱负。林家老宅的院内,梁间燕子筑的巢还在,木桌上老式花瓶已落满尘埃。小徽因就这样,慢慢地成长着,在一个几乎没有父亲陪伴的童年。
林徽因母亲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可是儿子在襁褓中、第二个女儿在孩提时代相继夭折。1904年出生的林徽因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由于林徽因是一个女孩子,父亲林长民便纳了第二个妻子,程桂林,希望她可以给自己带来继承者。对于这个女人,林长民宠爱有加,甚至为自己取号“桂林一枝室主人”。这一来,林徽因的母亲自然也便失了宠。这也使得小徽因的童年因此蒙上了一段沉重的记忆。谁说小孩子是不知道何为记忆的?恰恰相反,小孩子的单纯,往往使得他对儿时的事情会有着比一个大人更深的印象,甚至会存至一生。
小徽因曾因为母亲得不到父亲的宠爱,生出抱怨责怪之心。那时候,林徽因和母亲住在后院,每当她从前院快乐地回来,总是会听到母亲独自的叹息,或是看到她的落泪,而自己也总会莫名其妙地受到无休止的数落。这时候,徽因心里就会交织着对父母又爱又怨的矛盾感情。她是爱着自己的父亲确,可是这爱中却也有着怨——怨他对母亲的冷淡无情。她爱给她温暖关怀的母亲,却怪她总在抱怨中令父亲离得更远。她的内心是多么的想向父亲呼喊,呼喊他回到母亲的身边,对她有更多的关心和照料。可是,小徽因并没有这样做。
小小年纪的徽因,内心也因此背负了许多沉重。她既要在祖母和父亲面前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又要在母亲身边做一个懂事的女儿。夏季的傍晚,或是秋天的清晨,她总是独自一个人坐在木楼上,看天空漂浮自在的云彩;或是蹲在花坛前,看着那些自由飞来飞去的昆虫,看它们无忧无虑的采蜜,是那么的让她羡慕。她开始多愁善感,开始渐渐地明白了生活并不是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一切可以那么的幸福美满,小徽因开始懂得了多愁善感是怎样的一种情愫,亦暗藏许多的无奈。
直到多年以后,林徽因成为一位极负名气的女诗人。她写过一篇题目为《绣绣》的小说,其间讲述的则是一位乖巧的女孩绣绣,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里。小说中写道:“夏天热起来,我们常常请绣绣过来喝汽水,吃藕,吃西瓜。娘把我太短了的花布衫送给绣绣穿,她活泼地在我们家里玩,帮着大家摘菜,做凉粉,削果子做甜酱,听国文先生讲书,讲故事。她的妈则永远坐在自己窗口里,摇着一把蒲扇,不时颤声地喊:‘绣绣!绣绣!’底下咕噜着一些埋怨她不回家的话,‘……同她父亲一样,家里总坐不住!’”在小说里,绣绣的母亲身体多病,又懦弱无能,心胸狭隘,所以父亲将其冷落,娶了新姨娘又生了孩子。绣绣整日夹杂在父母亲无休无止的争执吵闹中,彷徨于没有温情、没有爱怜的生活里,最终因病死去。在小绣绣的心底隐藏着对父母亲爱恨交织的情感,是林徽因多么熟悉的曾经,其实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林徽因小时候那段生涯的写照。
这样的记忆,即便在成年之后的日子里,仍然对徽因造成很深的影响。她在给好友费慰梅的信中,曾经不止一次地向她抱怨过。有一次,林徽因的信中这样写道:“我自己的母亲碰巧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刚才这又是为了女佣人。真正的问题在于我妈妈在不该和女佣人生气的时候生气,在不该惯着她的时候惯着她。还有就是过于没有耐性,让女佣人像钟表一样地做好日常工作但又必须告诫她改变我的吩咐,如此等等——直到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情。我经常和妈妈争吵,但这完全是傻帽和自找苦吃。”
这个心思细腻的女子,在父母亲感情的问题上,是如此的纠结与矛盾,正像日后她自己所面临的感情抉择。或许,这也是宿命吧。
在后来,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在回忆母亲时这样写道:“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
但是,感情又是怎样复杂的一件事情呢,何止当时小小的徽因,千百年来令那么多英雄才子、巾帼红颜都纠结不已的情感,是如此的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 如今想来,未必是徽因的父亲林长民薄情,而是他和徽因母亲之间的爱,仿佛是两条直线,曾经是远远的各在一方,之后,走向彼此,在人生的一个点上,相交,之后,渐行渐远,而这不是谁的错,只是,感情实在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东西。人的一生总有注定错失的因缘,和你携手相伴的人或许不是你要的那杯酒,但你仍要一饮而尽。
在父亲和他许多同时代的才子一样,东渡日本到早稻田大学读了几年书后,1909年他得到政治经济学的学位而毕业。回到中国以后他把他的第二个妻子和女儿接到他的政治生涯开始的上海。有人这么记述林长民,他“躯干短小,而英发之慨呈于眉宇。貌癯而气腴,美髯飘动,益形其精神之健旺,言语则简括有力”。徐志摩以诗般的语言形容他口才:“摇曳多姿的吐属,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在此时回忆,只如天海远处的点点航影。”
小时候的徽因,一直在杭州和她母亲住在一起,没有父亲和兄弟姐妹。她是一个早熟的孩子,或许,早熟的代价注定是孤独,好在,几个出了嫁的姑姑仍时常带孩子回到娘家,她和表姐妹们成天嬉闹,所以,单年也因此减轻了几多寂寞。她父亲的归来一定使她很高兴,而父亲见到这样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又怎能不惊喜呢?她那敏捷、聪明、善感的性格也一定让父亲对徽因倍加喜爱了,林长民后来也不只一次地曾表示过,徽因是她最喜欢的孩子。林徽因八岁随祖父移居上海;十岁又跟着祖父进京才到了父亲身边。这一年祖父病故。
懂事的小徽因,曾经在父亲在外的时候,就帮祖父为父亲写信。那细嫩的小手,认真地握着笔,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下她对父亲的思念与问候,细致而美好。但是今天,这些信我们已经看不到了,好在,历史并不曾将它们完全遗忘,我们有幸还可以读到当时父亲给徽因的回信。这里便是现在可以见到的最早一封,那是徽因七岁时,父亲为她寄来的:
徽儿:
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脾)气否?望告我。
祖父日来安好否?汝要好好讨老人欢喜。兹寄甜真酥糕一筒赏汝。我本期不及作长书,汝可禀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长民三月廿日
父亲在信中开篇便因徽因的来信而欣喜万分,并说“我尤爱汝”,可见他的喜悦之情。如果说这时的徽因还是一个小孩子,需要父亲半哄半逗,那么下面这一封她十二岁时父亲所写的信上,便可以见到父亲对她的信任与交付家事的自然了:
本日寄一书当已到。我终日在家理医药,亦藉此偷闲也。天下事,玄黄未定,我又何去何从?念汝读书正是及时。蹉跎悞了,亦爹爹之过。二娘病好,我当到津一作计□。春深风候正暖,庭花丁香开过,牡丹本亦有两三葩向人作态,惜儿未来耳。葛雷武女儿前在六国饭店与汝见后时时念汝,昨归国我饯其父母,对我依依,为汝留□,并以相告家事。儿当学理,勿尽作孩子气,千万□□。
徽儿
桂室老人五月五日
信中写的丝毫不夸张,确实,那时的小徽因已经可以帮父亲分担起家庭的照料责任。这在她成年后在保存的一封父亲给她信上这么批注:“二娘病不居医院,爹爹在京不放心,嘱吾日以快信报病情。时天苦热,桓病新愈,燕玉及恒则啼哭无常。尝至夜阑,犹不得睡。一夜月明,桓哭久,吾不忍听,起抱之,徘徊廊外一时许,桓始熟睡。乳媪粗心,任病孩久哭,思之可恨。”
人们说“大家闺秀”,一个女子出落成知书达理又温情脉脉,自然离不开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的。五四那一代女性,无论是学者还是作家,千篇一律的几乎都是出身官宦的千金,我们可以看到,比如说最早的陈衡哲如此,冰心、庐隐、冯沅君、苏雪林莫不如此,凌叔华更属世代豪门,都是从小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林徽因虽比之二十年代成名的冰心她们略小几岁,到三十年代正式步入文坛,算是晚了一代,然而她的成长也是充满了阳光和雨露的滋润,从小的时候,这颗种子便在那样一个温暖的环境中健健康康地成长着。即便她也并不完全轻松自如,她也有着很多的重担要承担,可是,与普通人家的孩子比起来,徽因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了。
昔日女儿以父为荣,今日父亲以女为荣。我们现在谈起林长民,并不是所有人都了解的,然而,往往说成“林徽因的父亲”,就无人不知了,这之后总是一句豁然开朗的“哦”。而当年提到林徽因,则要说成“林长民女儿”。在清末民初,林长民委实是叱咤风云的倜傥之士。从日本回来的这个青年人,有着满腔的报国热情,宣统元年由聚在上海的各省咨议局公推为书记,组织请愿同志会要求清皇朝召开国会,民国元年参与议订临时约法,先后担任临时参议院秘书长、众议院秘书长。一九一七年入阁做过三个多月司法总长,为期甚短却盛名一时。
林长民深记着古人关于清廉的教训,一向以两袖清风作为为官准则。拥护袁世凯称帝的军阀张镇芳,为逃避治罪,曾欲贿赂林长民十万巨款以谋****。林长民断然拒绝,由此摔下乌纱。他很为自己的正气自得,治了一枚闲章曰“三月司寇”。林长民在司法总长任上与梁启超同僚,梁任财政总长。两位总长意气相投,携手鼎力推动宪政运动,是政坛“研究系”的两柱顶梁,也因为这一机缘,两位时代巨子得以相识相知,彼此惺惺惜惺惺,而且,也为他们的儿女由此牵上了一段传世的佳美姻缘。
当时的章士钊也很佩服林长民,说他 “长处在善于了解,万物万事,一落此君之眼,无不涣然。总而言之,人生之秘,吾阅人多矣,惟宗孟参得最透,故凡与宗孟计事,决不至搔不着痒,言情,尤无曲不到,真安琪儿也。” 可见,林徽因的父亲是一个怎样被人所仰慕敬重的才士。
【03】 梦里花落知多少
我们见到一个人,可以看到他,或者她的神情容颜,却无论如何不会从这一张脸上读出任何关于这人的过去,每一个生命都有其自己的故事,远比一部小说精彩,但是,并不是所有人的故事都会被旁人记住。
总觉得,一个人似乎从出生那一天,他(她)的一生其实就已经被注定的,无论你是如何的完美无瑕,也终有疵点;无论你是怎样坎坷艰难,也终有幸福。
正如那位诗人所说的,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是的,其实人世间的事物并不是如我们所理解的那样,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我们不了解,有太多太多的世界我们还没有看见,而这一切,却是那样真实地存在着,以它自己的方式,冥冥中总会有所昭示。对于心思细密的人来说,她从一滴水中,可以看到其深沉的含容;一朵花里,可以读懂其微妙的心事。
似乎,性格决定一切,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虽然带来的是同样的啼哭,却也带来了不同的个性。有的人,生性喜静,喜欢独处,也欣于享受独处的妙处,这些人骨子里就是安静的;有些人,从不甘于寂寞,不甘于被人遗忘,不甘于被人忽视,这些人血液里流动的是热情,是狂欢,或是,躁动不安。前者,你若将其放在人群中,那人自然是极不喜悦的,觉得自己没有了自由,没有了空间;后者,你若将其搁置于无人的田间地头,即便那是世外桃源,恐怕也是无法欣喜的,因为其已经习惯了闹市的喧嚣。
林徽因,大概恰恰介于这两者之间。一面,自然是她天性中所带的恬静典雅,另一面,加上家学渊源,以及大姑母林****对林徽因的启蒙,更加深了她的文学修养,为她将来成为一代才女种下美好的前因。
上天给了她一个平凡不奇的母亲,同时带给她的,还有一位儒雅优秀的父亲,徽因走出童年,走向成熟,以及她的美满的婚姻,也都和这位不平凡的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