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今雨轩”坐落在中央公园西南隅,是北平著名的茶轩。正厅五间,四面出廊,一座很别致的上下两层小楼,左右环以假山,怪石嶙峋,几株古柏,数杆修篁,一架石桥,构成了松风明月的意境。大厅门楣上,“来今雨轩”的匾额是北洋政府大总统徐世昌的手笔。两旁金字楹联:“三篇陆羽经,七度卢仝碗”。
“来今雨轩”出自大诗人杜甫一首诗的题序。杜子美一度被唐玄宗赏识,很有做大官的希望,人们争先恐后地与他交往,一时间门庭若市,后来杜甫做官的消息沉寂了,人们就不再和他来往了。杜甫当时闲居长安,贫病交加,又门可罗雀,只有一个姓魏的朋友冒雨去看他,杜甫很有感慨,便写了一首诗,抒发了对人世沧桑的情怀。诗序中写道:“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常来今雨不来。”
那首诗很少让人记住,序却广为流传。尔后辛弃疾在一首词中写道:“旧雨常来,今雨不来,佳人堰蹇谁留?”
这里环境清静幽雅,因此被北平的文化人选作聚会的好去处。徐志摩生前也是这里的常客。
1936年9月,在上海筹办《大公报》沪版的萧乾回到北平,为了纪念《大公报·文艺副刊》接办十周年,举办了全国性文艺作品征文,请一些在文坛享有盛名的作家担任评委,有时圣陶、巴金、杨振声、朱自清、朱光潜、靳以、李健吾、林徽因、沈从文、凌叔华。这些评委主要是京沪两地的作家,平时靠萧乾写信协调意见。
此时,受萧乾之托,林徽因正选编的《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到了最后审定阶段。自从萧乾到《大公报》之后,林徽因一直是他的热情支持者,每个月萧乾回到北平,总要在“来今雨轩”举行茶会,邀来些许个朋友,畅谈文学与人生,一壶茶,几张椅子,其乐融融。徽因每请必到,正如曾经的“太太的客厅”一样,她那举止自如的神情加上真诚的见解,常常成为茶会的主角‘
在《大公报文艺丛小说选》中,她在写的题序里不仅概述了对人选作品的看法,而且直接阐述了她的文学观:
在这些作品中,在题材的选择上似乎有个很偏的倾向:那就是趋向农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这倾向并不偶然,说好一点,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他们——农人与劳力者——有浓重的同情和关心;说坏一点,是一种盲从趋时的现象。但最公平地说,还是上面的两个原因都有一点关系。描写劳工社会,乡村色彩已成一种风气,且在文艺界也已有一点成绩。初起的作家,或个性不强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觉的,因袭种种已有眉目的格调下笔。尤其是在我们这时代,青年作家都很难过自己在物质上享用,优越于一般少受教育的民众,便很自然的要认识乡村的穷苦,对偏僻的内地发生兴趣,反倒撇开自己所熟识的生活不写。拿单篇来讲,许多都写得好,还有些特别写得精彩的。但以创造界全盘试验来看,这种倾向表示贫弱,缺乏创造力量。并且为良心的动机而写作,那作品的艺术成分便会发生疑问。我们希望选集在这一点上可以显露出这种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性的不纯真,刺激作家们自己更有个性,更热诚的来刻画这多面错综复杂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角度。
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诚实的重要还在题材的新鲜,结构的完整,文字的流丽之上。小说的情景即使整个是虚构的,内容的情感却全得藉力于逼真的、体验过的情感,毫不能用空洞虚假来支持着伤感的“情节”!所谓诚实并不是作者必须实际地经过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确都是作者在感情上极能体验得出的情景或人性。许多人因是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鲜,而故意地选择了一些特殊浪漫,而自己并不熟识的生活来做题材,然后敲诈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铺张出自己所没有的情感,来骗取读者的同情。这种创造即浪费文字来夸张虚伪的情景和伤感,那些认真的读者,要从文艺里充实生活认识人生的,自然要感到十分的不耐烦和失望的。
所以一个作者,在运用文字的技术学问外,必须是能立在生活上面,能在主观与客观之间,感觉和了解之间,理智上进退有余,感情上横溢奔放,记忆与幻想交错相辅,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他的笔下才现着活力真诚。他的作品才会充实伟大,不受题材或文字的影响,而能持久普遍的动人。
之所以要把徽因的这些文字大段地收录下来,一方面固然是希望读者得以见到这些充满见地与真诚流露的才情,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表明,徽因并不是如那些花瓶美人一样空有其表,她确实一位旷世才女,不得不令人钦佩。这本小说选交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后,受到读者欢迎,很快售罄。这本集子不仅体现了她的艺术眼光,也充分显示了她的编辑才能和艺术。
【28】 困倚危楼字字愁
1937年起,京派作家为了重振徐志摩逝世后的文学活动,由胡适和杨振声牵头准备筹办一个《文学杂志》,由朱光潜来当主编,在这一阶段,林徽因的四幕剧本《梅真同他们》得以在这本期刊上连载,不幸的是,因抗日战争爆发,刊物停办,剧本只载到第三幕。
或许徽因的文学之路正应了那一句话: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频繁的文学活动中,林徽因的创作也达到了高潮。这个时期内,她发表的主要诗作有:《雨后天》、《秋天,这秋天》、《忆》、《年关》、《你是人间四月天》、《吊玮德》、《灵感》、《城楼上》、《深笑》、《风筝》、《记忆》、《静院》、《无题》、《题剔空菩提叶》、《黄昏过泰山》、《昼梦》、《八月的忧愁》、《过杨柳》、《冥思》、《空想》、《你来了》、《“九·一八”闲走》、《藤花前》、《旅途中》、《静坐》、《红叶里的信念》、《十月独行》、《时间》、《古城春景》、《前后》、《去春》等。
同时,还发了许多散文、小说和剧本,重要作品有《窗子以外》、《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蛛丝和梅花》、《究竟怎么一回事》、《彼此》、《窘》、《钟绿》、《吉公》、《文珍》、《绣绣》、《九十九度中》、《梅真同他们》等。
她还与梁思成合作,为《大公报·文艺副刊》设计了若干幅插图。其中一幅叫“犄角”的插图,是在北戴河冒着暑热赶制出来的。林徽因附信说:“现在图案是画好了,十之八九是思成的手笔。在选材及布局上,我们轮流草稿讨论。说来惭愧,小小的一张东西,我们竟做了三天才算成功。好在趣味还好,并且是汉刻,纯粹中国创造艺术的最高造诣,用来对于创作前途有点吉利。”
有的时候,我总觉得,徽因之所以在这个时期文学创作上获得这么大的成就,总有些与时间赛跑的味道。她是怕自己等不及了么?是怕才情会消逝?是怕生命不停留?抑或,其他?
你看,对于春天光阴的记忆,她写的是那样的明媚,可是,这明媚中又分别透着一股“时间里悬挂”的惋惜:
古城春景
时代把握不住时代自己的烦恼,——
轻率的不满,就不叫它这时代牢骚——
偏又流成愤怒,聚一堆黑色的浓烟
喷出烟囱,那矗立的新观念,在古成楼对面!
怪得这嫩灰色一片,带疑问的春天
要泥黄色风沙,顺着白洋灰街沿,
再低着头去寻觅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蓝布棉帘子,万字栏杆,仍上老店铺门槛?
寻去,不必有新奇的新发现,旧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来支撑城墙下小果摊,那红鲜的冰糖葫芦
仍然光耀,串串如何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
如果说这首题为《古城春景》的诗里,春天似乎总是透着朦胧的灰色,未免显得落寞,那么,这一首《去春》,该是对它“斜抹一行沉寂记忆”的最婉转的抒情了:
不过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红白的相间着一条小曲径,
在今天这苍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头看,小山前一片松风
就吹成长长的距离,在自己身旁。
人去时,孔雀绿的园门,白丁香花,
相伴着动人的细致,在此时,
又一次湖水将解的季候,已全变了画。
时间里悬挂,迎面阳光不来,
就是来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记忆,树下。
用独特的意象,全新的审美角度,将“一片松风”写得如此清丽可人,哦,是了,难怪如此眼熟——好像这个清风一样的女子,仿佛在她心的背面,也照耀着春日明媚的阳光。
如果说写诗是徽因的看家本领,那么,对于小说创作的涉猎,则更是一个不凡的开始。早在她的小说处女作《窘》问世的时候,便显示了她不凡的艺术视点。这篇12000余字的小说,描写了一个刚刚进入中年的知识分子维杉,在现实生活中的经济窘迫和精神压抑所带来的双重尴尬:林徽因在这篇小说中,首次提到了“代沟”这个概念,这道沟是有形的,它无处不在,处处让人感到一种生存的压迫;它又是无形的,仿佛两个永恒之间一道看不见的深壑。
如果说有谁能够捕捉到生活中人性如此微妙的情感,我想,除了徽因这样的有心人愿意细细咀嚼,旁人,怕是只顾着匆匆赶路,不会留意到这样美妙的风景吧。而艺术女神缪斯,一向是倾爱于生活的有心人。
《九十九度中》是林徽因的一部重要作品,在叶公超主编的《学文》杂志创刊号发表后,立刻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和同代作家的注意。这篇小说充满了寓意和象征。通篇小说处处洋溢着一个“热”字,有钱的人热热闹闹地祝寿,热热闹闹地过生日,热热闹闹地娶媳妇。另一面,生活在下层社会里的挑夫、洋车夫忙忙碌碌地为生活奔波,一切都是混乱的、无序的,仿佛这世界就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开水锅,所有的面孔都在这生活的蒸汽里迷离着。
李健吾先生早在1935年就慧眼独具,给予林徽因的小说《九十九度中》以很高的评价。他说:“一件作品或者因为材料,或者因为技巧,或者兼而有之,必须有以自立。一个基本的起点,便是作者对于人生看法的不同。由于看法的不同,一件作品可以极其富有传统性,也可以极其富有现代性。”“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有现代性;唯其这里包含着一个个别的特殊的看法,把人生看做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料,《九十九度中》正是一个人生的横切面。在这样一个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式式披露在我们眼前,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有那样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一个女性细密而蕴藉的情感,一场在这里轻轻地弹起共鸣,却又和粼粼水波一样轻轻地滑开。”“在我们好些男子不能控制自己热情奔放的时代,却有这样一位女作家,用最快利的明净的镜头(理智),摄来人生的一个断片,而且缩在这样短小的纸张(篇幅)上。”并指出:“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富有现代性。”
林徽因以哲学的关照俯瞰人生,以九十九度来比照生命的零度,她似乎永远都是那样的沉着,冷静,淡然,永远都是不动声色,不焦,不躁,不温,不火,小说中也是一样。可是,似乎也正是这样,她对人生观察的是如此的精准,如此的真实,或许,这才是人生真正的严酷。一如这个温婉动人的女子,真诚而精致得几欲让人落泪。
“活泼、美丽、健硕,全幻灭在死的幕后,时间一样的向前,计量着死的实在。”
落花无言,人如淡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