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子情深是人之常情,尤其对于感情丰富的文人们更是如此,看中国历史上,对于孩子的怜爱的诗句比比皆是: 有对孩子提出殷切期望的,有李商隐《骄儿诗》:“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
有思念孩子朝思暮想的,李白《寄东鲁二稚子》以生动细腻的笔触写出了一位慈父思念小儿女的骨肉真情:“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也有写出儿女娇态,表达父爱的也有,如南朝左思的《娇女诗》:“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小字为织素,口齿自清历。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
由此看来,父母对幼小的孩子的感情不只局限于期望一类。父母之爱子,历来符合自然和社会的法则,也一直在人类社会中绵延不息。柔嫩的婴儿以其幼小、稚嫩以及新鲜的生命力和对世界孩子气的好奇和探索唤起父母心中浓烈的爱怜,故而文学家们都会感受和表现出孩子们的童趣的一面。在母亲眼里,孩子就更是很奇妙的天使。正如印度诗人泰戈尔《开始》中说:
你的温柔在我年轻的肢体上开花了,像一道曙光在太阳出来之前划过天空。
天堂里的第一个宠儿与晨曦一同降临,你沿着世界生命的溪流漂浮而下,终于在我的心头停泊。
当我凝视你的脸时,神秘感震撼着我,原属于一切的你,竟成了我的。
因为怕失去你,我把你紧紧地拥在怀里。是什么魔法把这世界的宝贝牵引到我这纤弱的臂膀中呢?
这些是父亲所表达的爱,对于母亲,这种爱则更细腻,林徽因有一首流传颇广的诗,曾经人们一直以为她是为志摩写的,其实,那一首诗正是为她的爱儿从诫所作。这首诗便是《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这样的四月,该如苏东坡笔下的江南春景。那鹅黄,是韧放的生命;那绿色,蕴含着无限的生机;那柔嫩的生命,新鲜的景色,在这样的季节里泛着希望的光。这光美丽明亮,又带着爱的光辉。这样的季节里,“你”已超越了这样的季节:“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伴春飞翔的燕子,美丽轻灵,带着爱、温暖和希望。
这首诗之所以被后人那样的喜欢,甚至迷恋,它的魅力不仅仅在于意境的优美和内容的纯净,还在于形式的纯熟和语言的华美。在母亲的怀里,幼小的孩子就更是一切纯洁和美好的化身,就是有生机的一切,“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西蒙·波伏娃《女性的秘密》中说:“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男人在他们陌生的自然和历史中只不过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他们只有一具躯体有限的生命。女人也同样受到限制,而且同男人一样,她也被赋予了心灵与精神。但是她属于自然,无限的生命之流穿过她的身体,因此她是个人与宇宙的调解人。”
林徽因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宇宙的生命之流穿过林徽因的身体,为她带来了一个新的生命。她又是个诗人,有着非常敏感的心灵。徐志摩的英年早逝,刺激了她的诸多感慨,但最真切的莫过于使她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这是她在《悼志摩》中已经表达过的生命体验。因为最好的、可以有精神共鸣的朋友的意外死亡,她对于生命、对于做母亲就有了更为深刻的体验。林徽因曾与徐志摩一起接待过访华的泰戈尔,泰戈尔诗中对生命的感悟也许在她亲身感受了生命的无常与神秘之后才在她的心目中更加清晰起来。体验了死亡和失去之痛后,更明白新生之生命的欢乐和意义,即更能感觉到雪化后那片“鹅黄”的可贵。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写作,正是出于此种心境。它确实是一首母亲为孩子出生所做的诗,林徽因没有明确说明是为儿子的出生而作,是因为母亲的公允不允许她作这样的说明。
不过,对于这首诗究竟是徽因为爱子所作,还是为志摩所写,直到今天仍被人们争论着,并没有达成统一的看法。梁从诫先生在《倏忽人间四月天》中说:“父亲曾告诉我,《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是母亲在我出生后的喜悦中为我而作的,但母亲自己从未对我说起过这件事。”
对于这首诗的创作意图,梁先生说得很客观。 不过,今天许多人都认为这首诗是一首情诗,是为已在天国的徐志摩而作。人们知道,徐志摩去世四年之后,林徽因写了散文《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除此之外,还有一首诗《别丢掉》,这首诗则暗示性的表达了她内心丰富的情感,写出了她对徐志摩的深深追忆,她不会丢掉“那份过往的热情”,她要他相信她会永远记得他的爱:“你仍要相信,山谷中流着,有那回音。”“回音”就是对他过去在《你去》中说的“我爱你”,那一句话的铭记。这首怀人诗用情很深,足以见她对徐志摩的情谊。
因为阴阳相隔,林、徐之昔日情感在林徽因的心目中成了“此情可待成追忆”,余下的只是追念。而这一首诗,正是徽因对于这份感情的一次抒发吧。
如徽因不曾对思成说过这首诗是为儿子出生而作,依思成的性格绝不会无中生有的。假如这首诗真是为徐志摩而写,徽因绝不会说是为儿子写的。因为,无论徐志摩是多么的有才华,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毕竟也只是一个短命的诗人。徽因是才女,但不是仙女,更何况她又是一个母亲。虽然她将徐志摩失事现场捡回来的飞机残片一直保留作为纪念,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作为一个母亲,她会将写给一个已经在天国的昔日恋人的诗说成是写给她亲爱的儿子的,这应该是她要忌讳的。作为一个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儿子平安、健康、幸福。尽管林徽因少女时代就游学英国,但她毕竟在中国的传统大家庭长大,传统文化的影响必然存在。
她曾在给胡适的信中说过:“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住’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按:即金岳霖),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即徐志摩)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你看多冤!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也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在这段话中,她将自己对徐志摩的感情与自己对家人的感情对比,并且在爹娘和梁思成以及金岳霖和徐志摩之外,还特别提到了“儿子”,可见“儿子”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因此她的佳作当中,有一首是写给儿子的,就非常合情合理了。她在1938年给费正清夫人费尉梅的信中说到自己的孩子:“宝宝(梁再冰)常常带着一副女孩子的娴静的笑,长得越来越漂亮,而小弟是结实而又调皮,长着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他正好是我所期望的男孩子。他真是一个艺术家,能精心地画出一些飞机、高射炮、战车和其他许许多多的军事发明。”她赞美自己的儿子是个“艺术家”,疼爱之心充溢字里行间。由此可以看出,在林徽因的心目中,儿子有着很重要的地位,她不会舍得以儿子的名义来纪念徐志摩。再者,既然林徽因可以在给胡适的信中坦白地说起徐志摩、金岳霖、梁思成这三个爱她的男人,并且曾经向梁思成坦白过她爱上了金岳霖的事实,因此,假如这首诗真是为徐志摩而作,她根本没有必要也不会向梁思成隐瞒自己写作这首诗的真实意图,也就更没必要将写给徐志摩的诗说成是写给自己儿子的。故而从作者性情之真及她的母亲心理这两个角度来分析,这首诗绝不会是情诗。
【24】 痴爱一生也无悔
既然之前提到了金岳霖,那么现在就不能不再多说一些的。林徽因生命中三个重要的男人,除了思成、志摩之外,便是这个后来被他亲切地唤作“老金“的人。直到今天,人们说到林徽因和徐志摩的浪漫爱情,和梁思成的相敬如宾,总忘不了这个深情守护她一生的男子——金岳霖。仿佛这个男子对林徽因从来都只有付出不求任何的回报,他的执着与缄默让人想起时忍不住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