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多情自古伤离别
就在思成与徽因起身前往美国的时候,还曾有很多朋友们担心,在美国那样舒适的空间,会不会生活宠坏林徽因,其实不然。三年的异域生活,经历过种种人事纠纷,林徽因已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了,她变得更成熟而有韵味。她由人生的理想主义阶段渐渐抽离出来,更加现实,以致后来胡适也不由得当面称赞她“老成了好些”。
而一个人的成熟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些代价往往又并不是那样的愉快。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说它是福是祸,也未可知。
徽因与思成初到美国的那两年里,可以说是多事之秋。
思成的母亲本就身体并不算好,在两个年轻人出国前夕,她已经乳癌复发。为了孩子的前程,坚强的母亲忍痛离别,依旧支持他们出国深造。可是,哪一个母亲又真的愿意与孩子天各一方呢。对于狭隘的母亲来说,她要求的只是儿女可以在身边的陪伴;对于深明大义的母亲,自然会多为孩子的未来考虑。这年夏天,家里人都很明白,思成的母亲患癌症已到晚期。八月中旬梁启超写信给一个朋友说,他已决定让思成回中国“以尽他应尽的孝道……这病是很痛苦的,她离不开别人的照顾……思成的庶母怀孕了,需要他回来帮助。”梁思成到美国仅一个多月,母亲病情急速恶化,梁启超发电报急召思成回国,然而未待思成准备就绪起程,他的母亲已经气息奄奄。
思成无奈放弃床前尽孝的远行,悲痛不已。9月13日,一生精明能干,对儿女教育有方的母亲就这样离开了,从此是两个世界,再不能见。这个时候,思成却不在身边。至亲的死让他后悔得不行,他自责,为什么当初要选择来这里,而没有多陪母亲一天,哪怕只是在床头给她喂一顿饭也好。可是,事实是残酷的,它容不得人的后悔,况且,当时的交通并不便利,即使他坐三天横贯大陆的火车,赶上最早一班轮船进行跨越太平洋的长时间的海上航行,他也是无法及时赶到的。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思成的母亲去世不久,徽因的家庭也遭逢了变故。而这一场变故,其实之前也有征兆的。思成依旧与父亲频繁的书信往来,在父亲的信中,他也了解到徽因的父亲——林叔叔要去奉军郭松龄部做幕府,虽然这个意愿遭到很多朋友的反对。可是倔强的他不听朋友劝告,依旧前往,对于林长民来说,既然决定的事情,旁人是无法改变的。林徽因也无时不为父亲担心。
令人忧心的消息不断从大洋彼岸传来。报上有消息说:郭松龄在滦州召集部将会议,起事倒戈反奉,通电张作霖下野,并遣兵出关。又有消息说:郭军在沈阳西南新民屯失利,郭部全军覆没。
总之,那一段日子里,国内局势颇不太平。关于中国内陆战争一触即发的流言纷纷扬扬。不久,思成接到了父亲从国内的来信,这使得他与徽因仿佛被当头棒喝,因为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让人吃惊了,尤其是对于徽因来说,无疑晴天霹雳——父亲林长民陷入了一场军阀混战中,生死未卜。
在信中,同作为父亲的梁启超为爱子写道:
“我现在总还存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种希望得不著,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镇静,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因为一年以来,我对于你的身体,始终没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图利后,姐姐来信,我才算没有什么挂念。现在又要挂起来了,你不要令万里外的老父为着你寝食不安,这是第一层。徽因遭此惨痛,唯一的伴侣,唯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她,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看来瞒不过徽因。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解劝她,但你可以将我的话告诉她:我和林叔叔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样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领受我这十二分的同情,度过她目前的苦境。她要鼓起勇气,发挥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用尽你的力量来开解她。”
这个消息对于徽因来说,没有比这再沉重的了。她觉得事情似乎并不乐观,她预感到有一种黑云压城的不祥。他知道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是一个敢想敢行、有着自己的追求、充满了政治热情的人。这大概是林家人的基因中所流淌的性格吧。在徽因幼小的记忆中,父亲经常带她去大嘉山南麓拜谒南宋爱国将领李纲墓,父亲教她背诵的第一首诗,是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那一年,她陪着父亲到伦敦游历的时候,也听过父亲给她讲的自己的政治抱负,虽然他那时已经算是退出政界。林徽因知道,依照父亲的性格,他对认定了的事情,总是不遗余力,更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关于坏消息的心理准备,可是当噩耗传来的那一天,遭受了她亲爱的父亲猝然去世的伤痛,她仍是几乎被打击到崩溃的边缘。
不久,梁启超的信又一次漂洋过海赶来,带来的消息是,林长民在为躲避北京的一次政变到东北去时被流弹击中毙命:
初二晨,得续电又复绝望。昨晚彼中脱难之人,到京面述情形,希望全绝,今日已发表了。遭难情形,我也不必详报,只报告两句话:(一)系中流弹而死,死时当无大痛苦。(二)遗骸已被焚烧,无从运回了。……徽因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挂念的是徽因要急煞。我告诉她,我已经有很长的信给你们了。徽因好孩子,谅来还能信我的话。我问她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徽因没有?她说:“没有,只有盼望徽因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我的话前两封信都已说过了,现在也没有别的话说,只要你认真解慰便好了。
他在信叮咛儿子,要他一定人照顾好徽因。这个时候,是她最需要人安慰的日子。
对于年轻人来说,又有什么比父母的死亡更让他们心碎难过的呢?从一个人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带给父母无限的快乐,渐渐地,长大后,变得调皮捣蛋,让父母大伤脑筋。好不容易熬到他们出落成大小伙子和漂亮的姑娘时,父母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老去。突然有一天,就这样不期然地离开,对于儿女,是怎样的打击。
世间最悲伤的事情之一,莫过于那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每每读来,都不禁心中涌起一片酸楚。
梁启超的这一封来信,林徽因只看完开头几行便昏倒了。一连几天,她精神恍惚,她无法面对这个事实,她总觉得这不是真的,那样精神矍铄的父亲,怎么突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呢?自己真的再也无法得以与他相见了吗?此刻的徽因,觉得世界忽然失去了亮光,一片天昏地暗。她觉得自己失去了父亲,似乎也失去了一切,甚至,从此会再失无所失。一个人的时候,眼前总是闪现着父亲的影子,音容笑貌依旧是那样的亲切,之后,渐渐消散,她想抓住父亲,请他留下,可是他仍旧渐渐地走远了,在料峭的寒风中消失,将她一个人留在原地。
不久,林徽因也接到了叔叔林天民的信和寄来的报纸。她从《京报》、《益世报》、《大公报》、《盛京时报》等报刊上确认了父亲的死亡是真的。这使她不得不面对事实。对于这个柔弱的女子来说,这大概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所经受的重大打击。更让她难过的是,起先林徽因得到的是父亲尚幸存人世的误传,她心存一线希望。后来她得知父亲确死无疑,遗骸被焚烧,而且无从运回。对于儿女来说,父亲哪怕是得一完好的遗体也有一个念想,可是现在,连这都没能如愿。
在她二十多年的成长中,父亲林长民一直扮演着女儿精神导师的角色。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少女心思,都会毫无保留地向父亲诉说,父亲是那样一个完美的倾听者。而对于林长民来说,懂事的“天才女儿”也是如此,他有什么计划,或是决定,也常常征求女儿的意见。父女情深,几乎世人皆知。从前一直生活在父亲荫庇之下的公主,现在再没有了那双慈爱的眼睛给她力量,给她安慰。
父亲的离去,不仅对于徽因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对于林家来说亦是如此。他生前,是一位两袖清风的儒士,自是没有多少积蓄的,当时林长民的收入几乎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他死后,两位太太,一大帮未成年的儿女,生计全成了问题。这一切,徽因心中也很明白。梁启超曾写信给朋友说:“彼身后不名一文,孀稚满堂,饘粥且无以给,非借赈金稍微接济,势且立濒冻馁。”
好在人生漫漫黑夜与黎明会交替出现,否则,让一个人自己永远沉浸在那痛苦之中,无论是谁也都受不了的。好在徽因此时还有思成在身边相伴,安慰她,守护着她。好在,徽因还有梁启超这位伯父。鸿鹄虽然可以展翅在天下翱翔,当它飞倦的那一天,却总要有一个栖息之地,供自己避风,遮雨。家,是一个人的避风港弯,无论是在外面怎样的漂泊,怎样的委屈,怎样的荒凉,回到家里,一切都得到了抚慰,一切又重新自由起来,暖暖的炉火就是那家的召唤。
为了帮助突然陷入困境的林家早日摆脱由于林长民的离世带来的困顿,梁启超四处设法筹集赈款,筹建“抚养遗族评议会”,然而集资有限,评议会也不了了之。
可是,这还不算噩运的结束,接下来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就在梁启超奔波料理林长民丧事的同时,他本人健康也出现了问题,他的肾脏似乎存在着毛病,可是他最初却并没有在意。他此时的精力,大半用在了这一双儿女身上,作为长辈,他必须要对徽因关怀照料,况且她即将成为自己的儿媳。所以,他不但给思成写信,让他多安慰多照料突然经受这样不幸消息的孩子,梁启超还直接写长信开导林徽因,希望她可以坚强一些,早日走出低沉的状态。
人生的一大幸事,便是当你走入低谷时,身边有一双温暖的手愿意不惜一切努力,将你托拉上来,伴你行完这一段路程。或许,这一双后并不算有力,并不算完美,至少,它们是温暖的。对于正经受创伤的人来说,温暖,已经足够。
让人觉得难过的是,梁启超的身体也变得一天不如一天,终于住进了病院。起初在德国医院,医生不明病因,以为只是细血管破裂,所以并没有多重视,可是就因为这一疏忽,贻误了治疗最佳时机。家人看似乎多日以来病情并未好转,未免开始紧张起来,于是决定将他转入协和医院,就在那里,他们听到了一个很坏的消息:医院确诊梁启超右侧肾脏坏死,需要切除。岂料手术台上,护士错画了手术切口线,右侧错在左侧。医生也未加细察,将好肾切除留下了坏的。
而这一切,思成与徽因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就在梁启超病情加重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正在游学。而且,父亲的家信中给他们传递的,都是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渐好的消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不愿意让本就遭遇了这一串不幸的孩子们心里再添担忧。
梁启超,这位声名显赫的中国近现代思想界的伟人,却走得有些冤枉,他去世多年以后,直到四十年代,外界和梁思成才得知真相:为医所误。或许,造化弄人,就是如此吧。世间事,有那么多的遗憾,有那么多的悲欢,而渺小如我者,在沧海桑田的时空里,显得是那么的无助。纵使再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终免不了这一关。
懂了遗憾,就懂了人生,放下了,释然了。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