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成和徽因作为1924年秋季始业的学生注册入学,这一年的夏天,他们在美国饱览了东部地区的湖光山色,那处处跳跃着欢快节奏的音符,让这一对年轻人度过了一个快乐的暑期。康奈尔大学的开学日子到了。两个月的暑校生活将是快乐而紧张的,他们将在这里上预备班,调整自己来适应新环境。让他们更快乐的是,他乡遇故知,思成同房间的是他在清华时的好友:陈植,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子,透着一股子灵气。
后来,据陈植回忆,他们三人一起由中国来美,同在纽约依塞卡的康奈尔大学度过夏天几个月,而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小城中,仅仅有一万名左右的居民,可是只康奈尔学样的学生便占了六成。康奈尔大学校园夹在两道峡谷之中,三面环山,一面是水光潋滟的卡尤嘎湖。校园里的建筑多为奶黄和瓦灰两种颜色,不远处教堂的钟声不时地传来,湖光山色,真是一个学习的胜地。
7月7日,思成写信给家里说他已选好了暑期补习的课程:水彩静物写生、户外作画和三角,希望通过这样的预备学习能“成为建筑系二年级甚至更高年级的学生”。同时他也对大学居高临下俯瞰卡犹嘎湖的著名建筑布局敬佩不已。“这里山明水秀,风景美极了。”思成与家中通信是颇为频繁的。
唐代的白居易曾有一句诗,说: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说得真好,人们对于家有各式各样的定义,有的人觉得房子便是家,有的人觉得父母同在才是一个完整的家,有的人觉得有“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总之,仁者见人,智者见智。但是生活却常常并不如人们所愿,有些人为了生计,只好背井离乡,出门讨生活,那么如此说来,他便没有家了么?不见得。
家就是那个能让你想起来便觉得温暖的地方,那个让你无论在哪里,总有一个牵之念之的存在。人,不见得要像蜗牛那样,走到哪里,把“家”搬到哪里,只要你心中有爱,尚有亲情,尚存关怀,那么,家就在你的心中。
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这一段日子里,每天清晨,他们兴趣勃勃地穿戴整齐,背起画具,去野外感受色彩。在康奈尔大学,少有围墙概念,十分注重发挥学生创造个性的西方式教学,这使他们如鱼得水。更使林徽因感到开心的,是这里的山光水色是如此的曼妙,常常让她流连忘返。而这个时候,最吸引他们的还有康奈尔大学的校友会。那大厅里挂着一幅幅油画肖像,那是从康校创立以来,历届校长的肖像,栗色的长条桌上,陈列着每一届走出康大的毕业生名册,记录着他们在学术和社会事业上的成就,以及他们对母校的捐赠,毕业生和在校生捐赠的桌椅等物品都刻着姓名。此时,这三个年轻的中国学生是多么的希望自己也可以将来学有所成,可以在这校友会里载上一笔啊。
到了那一年的九月,和思成及陈植一道从康奈尔大学来宾大读书的徽因,接到一个使人不安的消息:建筑系只收男生。自己没有如愿到建筑系,竟然是因为那时建筑系不收女学生,校方觉得对于学习建筑的学生来说,经常会熬夜绘图,而如果接收女学生,她们学此专业有诸多不便。于是,林徽因只得落在美术系,但她一入学就上了三年级。那时,她的注册英文名字叫菲莉斯。幸好美术系和建筑系同属美术学院,加上梁思成在建筑系,林徽因就不太困难地旁听了建筑课程。
不过,这对于这位聪明的女孩子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困难呢?对于她所爱的事物,无论是人是事,一旦认真起来,她是非常执着的。你看,那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分明带着的还有一股倔强。事实也确实如此,后来林徽因的大学的档案表明,从1926学年春季她就是建筑设计的业余助教,而1926~1927学年就是建筑设计的业余教师了。她是怎样打破大学的规定的,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从第一年开始,她就和思成一起上课了。建筑系一位年轻的教师约翰·哈贝孙,后来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师,报告说他们的建筑图作业做得“棒极了”。
按理来说,这一对年轻人第一次携手出行,生活在国外当是极和谐美满的。然而事实并不如此。在那一段时间里,徽因和思成的感情经历了一次不小的波动。有的时候,竟会为一些小事而争吵起来,这实在是令不知情的人所无法想象的。
梁启超也从思成的来信中多多少少觉察出了这一对年轻人的问题,他曾把这事情讲给思成的大姐听:“今年思成和徽因已在佛家的地狱里待了好几个月。他们要闯过刀山剑林,这种人间地狱比真正地狱里的十三拷问室还要可怕。但是如果能改过自新,惩罚之后便是天堂。”他又评说道,“其实我们大家都是在不断再生的循环之中。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一生中要经过几次天堂和几次地狱。”
其实,思成与徽因在这个时期感情上的磕磕碰碰,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们的性格并不完全相同,另一方面,还有着一层家人的原因。
让林徽因伤心是梁思成的母亲李氏对她一直不喜欢,甚至说出至死都不接受林徽因的话语。或许很多人都不明白,美丽清纯、才华出众的林徽因为什么会讨不到一个老太太的欢心。难道她对这个如此优秀的未来的儿媳妇还有什么不满么?
是这样的,那一次泰戈尔来中国时,当徽因与志摩上演那场令人赞赏不已的舞台剧时,思成的母亲就已经不大开心的,想来正是林徽因的风华绝代令梁思成的母亲有了危机之感,再者她怎能不知道林徽因和徐志摩之间的那层暧昧关系,作为一个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儿媳妇可以将心思全部放在她的儿子的身上,而不希望这个婚姻当中有任何不愉快的小插曲出现。
说起这位李氏,也是一位大家出身,是的,作为梁启超夫人的李蕙仙,是前清礼部尚书的堂妹,年轻的时候由尚书做主,嫁给了梁启超。这位大家闺秀年长梁启超四岁,料理起事情来颇为精明能干,因此老夫人在梁家说话举足轻重。除了这位老太太之外,梁家还有一个人对林徽因也颇有微词,这便是梁启超的长女梁思顺。思顺比思成大八岁,也是深得父亲的疼爱,梁启超一直叫她“大宝贝”,为她的书房起名“艺蘅馆”,可见他对于这个女儿的喜爱程度。艺蘅馆主人不负其馆名,果然颇具文才,编成了传诵一时的《艺蘅馆词选》。
由于她与林徽因与梁思成是同一辈分,所以表现自己的意见起来也不存在着太多的顾虑,所以,对于这一门亲事,她的不赞成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当思成与徽因留学美国时,思顺正随驻外使节的丈夫正在加拿大,有就近看护的责任,可是接触得多了,难免会有摩擦,甚至她与林徽因还发生过一次正面的冲突。
这一切,令初到一个陌生国度的林徽因苦恼及了。
或许,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完美。上帝给你美貌,或许就不再给你智慧。有的时候,他为你关上了一道门,却是也在为你开一扇窗。或许,只是我们人类太贪婪了,贪多务得,人总是在祈求圆满,希望一切如自己所愿。却不知道,有时候缺憾是一种美丽,随性更能怡情。太过精致,太过完美,反而会让自己的心变得伤痕累累。
是啊,做人何必为了追求完美而弄得那么狼狈。毕竟,没有人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也没有人,糟糕的一无是处。所以,不必太认真。只要做好自己,其他的,何必去多想呢。
可是理论毕竟是灰色的,而眼下的痛苦确不容易熬过。林徽因在痛苦之中,给徐志摩拍去了一封信,很简短的信,她想说的很多,可是提笔又不知何起,欲言又止。最终,她只是说,希望他可以给自己报个平安。
这时,远在北京的徐志摩,已经陷入了和陆小曼的恋爱中,突然收到了林徽因的信,信中说,她极盼收到他的信。她不要求说别的,只是要他报一个平安。这位诗人的心顿时又死火复燃了起来。
他手里握着这封短短的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开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啊,哪一个男子收到昔日恋人的信,不会有这样激动的反应呢。写信,他迫不及待地要给徽因说说自己近来的情况,告诉她,自己一切安好。他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心中的这位姑娘现在在他乡生活得如何。可是,他又觉得写信太慢了,便急匆匆赶到邮局,发了一个急电给林徽因。
或许这简短的电报有些词不达意,但是志摩知道,林徽因读得懂他的心声,哪怕他回寄一张白纸,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亦能读到别人读不出的况味。他很开心,开心自己并不曾被她所遗忘。从邮局回到石虎胡同,他的脸上放着兴奋的光。
但是他觉得这不还不够,作为一个诗人的热情此时再一次被唤起。徐志摩回到寓所,再也抑制不住这心情的亢奋,他要立刻给林徽因写信,铺开纸笔,信没写成,一首诗却满篇云霞地落在纸上: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这“我求你”也够可怜!
“我求你”,她信上说,“我的朋友,
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
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
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
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
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
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
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
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
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
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
又看我一眼,迟疑地说:“先生
您没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
有一位年青的先生也来发电,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
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
也是这……先生,你明白,反正
意思相似,就这签名不一样!”——
“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这是喜极而“呆”了,他开心得确实已经忘记了自己已经做过了什么。写完最后一行,徐志摩已经不能自己,他热泪滂沱。
当这首诗漂洋过海来到他朝思暮想的人儿身边的时候,林徽因已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了。她一连几天发着高烧,烧得厉害时,她经常出现幻觉,她觉得像骨头散了架似的疼。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躺在一条阴冷的山谷里,一会儿又仿佛躺在大海的波浪里,一会儿被烈火熏烤,一会儿又走在冰山上。接连几日的高烧让人在病的时候才明白,这世上无论怎样的至亲,怎样的至爱,都不能代替你去病,代替你去痛。她不敢睁开眼睛,甚至那帘外的阳光也让她觉得刺眼。
而志摩的这一首来的恰逢其时,它的热情依旧,它的幽默依旧。让徽因读着读着不知不觉一个人笑出声来,这给她带来了许多的安慰,就像一帖沁凉的药敷在她的伤口,减缓了疼痛。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有的时候旁人千言万语,也抵不过自己重视的朋友的一句问候的话语。那时候,他们在天涯一方,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