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若源房间出来后,昊承的心情有一份感慨,回忆又开始点点滴滴地盘上他的脑海。他还记得,若源出生的那一刻,他是和苏允一起揪心地在房门外等待的。直到听到那一声响亮的啼哭,苏允的喜悦溢于言表,而他在为他们高兴之余,心底还有一份难为人知的复杂滋味。八岁以前,他在她生命里只是一个并不陌生的长辈;八岁以后,他开始参与她生命的每一刻,成了她最亲近的人。这过程中,他真的像一个父亲一样,看着她长大,感受着她的长大,像全天下所有为人父母者一样,为子女的每一步成长而感动、欣慰。他对她已经投入了太多的感情,不是责任,也不是道义,更不是补偿,就是爱。有时候那份爱强烈到他自己也不明所以,他甚至希望她永远不要长大,永远依附、依恋、依赖着他,永远离不开他。好像那是一种遗憾的填补,他这辈子没有得到书兰,但是能拥有她的女儿,也让他感到如此幸福。
这一份感慨想要与人诉说,这种复杂的心情渴望有人了解,他想到了琴依。这些年来,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琴依一直是他身边最体己的一个伴。但是,自他成亲以来,他们之间的交流变得很少,而琴依似乎也在刻意疏远与他的距离。因为他把太多的心思都放在若源上,对于与琴依的疏远也没十分注意。这会儿察觉过来,他不能不去找她谈谈了。
昊承在花园一处幽静的角落里找到正在为植物浇水的琴依。她见到他,下跪行礼。他一怔,眼神充满茫然不解:“为什么?”
“王爷是指什么?”
“你为什么要向我下跪?”
“王爷说笑了。您是主,我是仆,哪有下人不给主子行礼的。”
“琴依,”昊承认真地看着她:“你是在生气吗,怪我这段时间冷落了你?”
“王爷说这种话实在让奴才惶恐,”琴依微微低下头去,“做奴才的怎么可以生主子的气。”
昊承受不了她这样,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凝视她:“看着我,告诉我,我们之间是主仆吗?”
“当然是啊,王爷。”琴依看着他平静地回答。
“只是主仆吗?我们……之间……”
“还能是什么呢?”她淡淡地反问。
昊承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清楚他们之间存在的当然不只那层外在的关系。这些年来,她打点他的日常生活、贴身伺候他的饮食起居,身份虽然只是个丫鬟,但是他们之间的相处,与一对夫妻又有何异?她为何要突然否认他们在一起的事实?
“除了一个名分,你等于是我的妻子。”他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那么你现在已经娶了妻子,不会再需要我了。我只是你寂寞时的一个伴,你有人陪了,我自然就该退出啊,还要没有自知地纠缠你做什么?”
“寂寞?纠缠?”昊承有点生气了,“你把我想得这么不堪吗?你以为我和你在一起是出于单身的寂寞,现在娶了个出身高贵的福晋就要和你这个婢女撇清关系是不是?”
“不,不是……”
“是你不要名分,并那么坚决地拒绝名分。你说你只要能一辈子留在这个家就满足了。我了解你心里的苦处,也尊重你的意思。但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你早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是府里的福晋,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指婚了。”
“我知道,我也相信你的诚意,”琴依微微苦笑,自嘲地说:“但我有自知之明啊。一个下人怎么能够做福晋呢?大清开国以来,还没有一位王爷的福晋是奴婢出身的。只怕宗室也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存在。”
昊承紧皱着眉摇了摇头。
琴依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是哀伤而又无奈的:“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种话。我也知道,在你心里,没有地位高低之分,只有爱与不爱之别。我和她都只是你的女人,却不是你的爱人。但是,哪怕只是一个女人,我也是个有残缺的女人。我不需要你因为怜惜和同情而娶我,更不能忍受这样的自己成为你的妻子。我们之间,怎么可以存在夫妻之名,永远都不可以!我只求这辈子能默默地陪在你身边,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远离我,要以主仆之分保持与我的距离?”
“因为思娴福晋,她年轻、貌美、身份尊贵又那么爱你,在她面前,我是自惭形秽的。而且她对我推心置腹,完全把我当自己人看待,我怎么忍心做伤害她的事。所以我才想远离你,结束我们七年来的这段关系。我想你也不会不舍,因为这里面没有爱情。”琴依维持着一个淡然苦涩的微笑,尽管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好心痛。
昊承静默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握着她的双肩,真挚地开口:“没有爱情,不代表没有其他的情谊。世间的男女关系并不是都要建立在爱情上,就像这世上的好多夫妻都只是亲人而不是情人。有时候遇不见彼此相爱的人,得不到刻骨铭心的爱情,那么拥有亲情或友谊的两个人,彼此了解,有共同的话题可以聊,他们在一起生活到老也会很幸福很温馨。这样的一种幸福温馨也是十分难得可贵、值得珍惜的。”
琴依动容地看着他,心里分不清是苦涩还是感动。苦涩的是他那么坦白地承认他对她没有爱情,感动的是他珍惜他们在一起的情谊。
“自馨宁走后,这些年来,你是我身边唯一亲近的女子。如果说打点我的饮食起居是你身为一个侍女所做的事,那么陪我说话谈心的时候,你是我……”
“是什么?”她紧紧盯着他问。
“是知心人,”他继续说:“我习惯向你倾诉生活中的烦恼和心事,和你分享分担我的各种心情,愉快的、忧伤的、轻松的、沉重的。就像这一次看到若源的长大,看到她由一个小女孩长成了小女子,我心里有一份感慨,但我不可能跟思娴去说,我只能对你说。这几年看着她成长的种种心情,我都是跟向你诉说的……”
“呵,”思娴忽然悲哀地笑了起来,“好像我是很多人的知心人。在这府里,上上下下,主子奴才,很多人亲近我只是因为我可以成为他们发泄心情的树洞。什么烦恼心事、愁苦郁闷都往我身上倒,是不是我存在的价值就是被大家当做树洞?”
“不是的,那是你的人缘好。因为你善良亲切、聪慧体贴,身上带着令人舒服的气息,让大家都愿意靠近你。而且你懂得安慰别人的心,宽解别人的心,所以大家喜欢找你倾吐……”
“那你呢,我对于你的意义,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吗?”琴依的眼睛里带着一种绝望的渴求,“没有一点点其他的特殊的意义吗?”
“当然不是。我说过你是我这七年里身边唯一亲近的女子。”
她苍凉一笑,明白了这一层特殊的意义,在于他和她之间还存在着身体的亲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