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蚁的所有经验都被保存下来,因为它们的生存没有中断,它们的记忆绝对不会消灭或分散。而且,单一的记忆继续存在,不断运作,集团灵魂的所有猎物,都持续集中在中央。
一
本能与知能,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奉献一生研究这个问题的J。H。法布尔,不承认昆虫的知能。
透过他让人觉得很独断的实验,证明不管多灵巧、多勤勉、多小心翼翼的昆虫,一旦发现它的习惯,就会发现它是机械性的行动,毫无意义、愚蠢、漫无目的地继续工作而已。
他得到以下的结论:“只要是在指令中的固定路线上的每一样东西,本能都知道。可是,在这条路线之外的东西,本能就什么都不知道。动物是在正常的条件下行动呢,或是在偶然的条件下行动呢?依据不同的条件,可能成为崇高知性的灵魂,也可能成为极端愚蠢无差别的东西,但是,不管怎么样,都是根据本能而来。”
例如,兰葛德克地区的穴蜂,是非凡的外科医生,拥有正确的解剖学知识。穴蜂在葡萄田里,对着蝴蝶的胸部神经节刺针,借由压缩其颈部神经节,而将之完全麻痹,但是,绝对不
会杀死它。
接下来,穴峰在这个猎物身上产卵,把猎物关在巢的里面,小心地把巢封闭起来。从这个卵里面生出来的幼虫,一出生就立刻可以找到不会动、无害、又保持新鲜,丰富的生鲜食物了。
但是,若在它们开始封巢的瞬间,将蝴蝶拿走的话,巢被弄乱的期间,穴蜂会一直静静观看,若太过危险,它们就会立刻回巢,惯性般小心地检查巢。可是,即使已经确认巢里面没有蝴蝶与卵了,它们还是会从中断处重新开始工作。也就是说,开始小心地将什么都没有的巢封起来。
果蝇或切叶蜂(Chalicodoma)也显示出类似的例子,特别是切叶蜂,通称石工蜜蜂,这个例子是典型而显著的。
切叶蜂在巢穴中储存蜂蜜生完卵之后,就把巢封起来。蜜蜂不在的时候(当然必须是在专心做巢的时候,但是,巢穴一有裂缝,蜜蜂就会立刻修理),做完巢,一开始储藏的工作,即使巢出现裂缝,蜂蜜从巢里面一点一点地流出来,它们还是继续把蜂蜜吐在破掉的巢穴里。只要蜜蜂推测状况没有异常,它们就会注入满满的蜂蜜,满意地生下卵,很严肃而仔细地把空巢封起来。
从这个实验,以及无法在这里列举完的其他实验,法布尔得到以下明确的结论:
“只要新的行为不会脱离现在工作的顺序,昆虫就可以处理偶发事件。一发生不同种类的事件,昆虫无法理解,就会失去冷静。然后,会像非常精巧的机械一样,会持续采取毫无道理、宿命而盲目的愚蠢行动,一直到一连串规定行动的极限,无法
从那些行动中折返。”
看到这些行为,没有提出异议的余地。而且,这些行为都以相当有意思的形式,重现了在我们自己体内,或是我们无意识的、有机的生命之中发生的事情。
在我们体内,可以看到知能与本能交互作用的例子。近代医学对于内分泌、毒素、过敏症等等,提出很多的例子,其中之一,就可以简要地说明这些大部分的例子。
就像现在连孩子都知道的,发烧是经由无数巧妙、复杂的互助合作才能完成的,是我们有机体的反应与防卫。我们在制止有机体的胡乱行为,找到控制方法之前,发烧不是病,并且会确实打败患者,这是很普通的。
更残酷、更难医好的病,也就是伴随着无秩序细胞繁殖的癌症,是因为负责防卫我们生命的要素,表现出不合时宜、盲目的热心而造成的。
话题再回到穴蜂与切叶蜂身上。首先希望各位注意的是,它们是孤独的昆虫,也就是说,它们的生活很单纯,直线前进、普通,没有任何东西会中断或破坏它们的生活。社会性昆虫的生活,总是与无数伙伴的生活纠缠在一起。从社会性昆虫的角度来看它们的生活,事情就不一样了。每前进一步,就会发生预料之外的事。不能转弯的惯例,不断引发无法解决的不幸纷争。因此,就必须适应每一瞬间改变的状况,不能缺少的是不断的适应。
就跟我们一样,要找出本能与知能之间暧昧的界线,就立刻变得很困难。两种能力,可能拥有相同的起源,发自相同的
源头,因为是同性质的,所以就更困难了。
唯一的差异,是一种会时而暂停、反省、拥有自觉,可以了解自己身处的地点,而另一个则是盲目地笔直前进。
二
这些问题还是令人感到相当茫然,即使做了更严谨的研究,还是常常互相矛盾。因此,一方面,我们遇到的蜜蜂,是从长年的习惯中解放出来的,解放的程度令人惊讶。
例如,人类用机器压出形状的蜜蜡棚,一给它们,它们立刻知道如何使用。简单装设蜜房的这个棚子,从根本颠覆了它们的工作方法。一般要花费数周,挥汗工作,消耗掉大量的蜂蜜才能建成,可是,现在只要几天就可以完成了,而且,还发生了以下的事情。
被送到澳大利亚或加州的蜜蜂,它们知道那个地方随时都是夏天,随时都有花,经过了两三年,它们习惯了那种生活之后,只会收集一天消耗所需的蜂蜜与花粉。它们新的合理经验,战胜了祖先传下来的经验,它们不再为冬天储存粮食。
另外,在巴贝多岛,因为制糖所中全年都有丰富的砂糖,所以,蜜蜂完全不再拜访花朵了。
另一方面,观察蚂蚁的工作,我们不得不注意它们共同作业中愚蠢的不一致。如果可以彼此沟通,两只蚂蚁可以轻易将一个猎物运送到蚂蚁窝的,可是,现在却有一打的蚂蚁把这猎物往相反方向拉扯。
根据蚂蚁学者V。可尔涅兹与提塞利耶的观察,对于收割蚁
的不一致与愚蠢,有更明白更适切的例子。例如,好几只工蚁在麦子的麦穗上,想要切开包围着麦粒的芒的根,这时候一只大的工蚁会在穗子略下方处,想把整根茎切断。而且,这只工蚁不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是非常花时间、痛苦、而且几乎是白费工夫的工作。
这种收割蚁会在它们的巢里,储存超出需要量的谷物。一到雨季,这些谷物就会发芽。农民会借由突然发芽的麦子,知道蚂蚁巢的所在,迅速毁掉巢。从好几世纪以前,就不断重复这种相同的宿命现象,但是,经验却没有改变收割蚁的习惯,没有教会它们任何事情。
北非其他的蚂蚁,像是双色箭山蚁(Myrmecocystus Cataglyphisbicolor),这种蚁的脚非常长,可以在太阳底下,在晒到超过40度的地面生活,但是,其他短脚的蚂蚁就会被太阳晒死。
它们以1分钟12米,近乎疯狂的速度前进(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它们的眼睛,只能看到五六米前方的东西,所以,如旋风般奔跑的它们,什么都看不到。
即使它们从喜欢的砂糖上面经过,也没发现到,在长时间疯狂快跑的远行之后,没带任何东西就回到巢里。
几百万年来,好几百万只这种蚂蚁,每年夏天,重复这种英雄式而滑稽的相同探险,而且,它们不知道,这些行为是徒劳无功的。
蚂蚁的知能比蜜蜂低吗?以我们的知识,无法如此断言。
我们将蜜蜂单纯的条件反射归诸于理性,而且,我们不太了解蚂蚁。
我们的解释,会不会都只是我们想象的幻影呢?
超乎我们想象,常常犯错的,是“世界灵魂”吗?
我很清楚地知道,大自然更让人生气的谜团之一,就是在大自然中清楚可见的错误,与非理性的行为。因此,人们相信,大自然有天才,可是却不明智,大自然绝对不是知性的。可是,我们是否有权利让自然的行为违反理性呢?
我们只不过是大自然中的一个霉菌,这些都只是我们小小的头脑做出的判断。有一天,我们大概会发现大自然的合理性吧!这恐怕会压垮我们脆弱的理性吧!
我们让我们的理论,站在理性的权威上,由高处判断一切。
简直就像是除了我们之外,就没有其他的理论,好像我们是唯一的向导,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违反那些理论,似乎还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这种想法是完全不正确的。在无限广大的空间中,这应该是错的看法!虽然大自然犯了许多次的错误,可是,在这么说之前不可以忘记,我们还生活在无知与深深的黑暗中,如果不到另一个世界去,是无法了解这片黑暗的概况的。
三
回到白蚁的话题,我还想附加说明的是,蚂蚁的观察比蜜蜂更加困难,而把一切都奉献给黑暗的白蚁社会,又比蚂蚁更难观察。可是,刚才提出来的问题,比外表还重要。昆虫的本能、界线、知能与本能的关系、如果能够更了解“世界灵魂”,我们应该就可以了解,隐藏着有关生死等一切秘密的器官的本能吧(因为昆虫与人类的本能,都是一样的)!
在这里,我不打算一一检讨有关本能的假设。即使是更博学的学者,所谓的详细检讨,只不过是拿一些毫无意义的技术词汇,来做剪贴而已。
某学者说,所谓的本能,只是“无意识的冲动、本能的反射性运动”、“长期间的适应结果、被植入脑细胞、如一种记忆一般,刻在神经物质之中的先天性精神倾向”,“被命名为本能的这种倾向,如一般的生命力一般,遵照遗传的法则,一代传一代”。
更清晰而合理的学者断言,所谓本能,是“遗传的习惯,自动化的理性功能”。也有学者如德国人里雅特·齐蒙,借由“包含无意志记忆的个人有机记忆的心象”来解释一切。
他们几乎一边无可奈何地承认,大部分的本能,都根源自一个理性的意识性行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执拗地主张,在最初的这个理性行为之后,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动化行为。
既然有一个理性的行为,就会有好几个理性的行为,这是非常自然的。不是一切,就是无。
我还不打算谈柏格森[a]的假设。
他认为,本能只是生命持续进行自然的有机性组织化的工作。这是清楚的事实或是同语反复(同义字反复)?因为生命与自然,是同一个未知物的两种不同称呼。可是,在《物质与记忆》或《创造的进化》的作者的论述中,非常清楚的真相常常是很舒适的东西。
[a] Henri Louis Bergson,1859-1941,法国哲学家。
四
但是,不能将蚂蚁、蜜蜂或白蚁等昆虫的本能,暂时与集团的灵魂、一种不死不灭的东西、集团式且无限的东西联结在一起吗?
蜜蜂、蚂蚁或白蚁巢的居民,如前面提过的,看起来就像一个单一的个人,就像一个生物体一样。
从无数个细胞组成的这个单一的生物的器官,表面上是分散的,实际上,是隶属于同一个能源或是生体,或同一个中央的法则。
一部分的白蚁,就算死了几百只、几千只,还是可以借由这个集团不死不灭的力量,立刻由其他的白蚁递补,单一的存在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与变化。就跟我们一样,我们身体里面,就算死了数千个细胞,其他的细胞也会立刻去递补,我们的生命不会受到任何打击与变化。
就像不老不死的人类一般,数百万年来,同样的白蚁一直活着。结果,这些白蚁的所有经验,都被保存下来。因为它们的生存没有中断,它们的记忆绝对不会消灭或分散。而且,单一的记忆继续存在,不断运作,集团灵魂的所有猎物,都持续集中在中央。
因此,蜂后虽然数千年来只产卵,不去采花蜜、花粉,可是,她所生的雌工蜂,从离开蜂巢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了所有母亲所不知道的事情。之所以如此,应该可以理解了吧!
工蜂们第一次飞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方位的测定、采蜜、幼虫的饲育、巢的复杂化学等所有的秘密了。
她们知道一切,因为,她们是整体的一部分,她们只是其中一个细胞的有机体,她们知道要维持自己所需要的一切事物。
看起来她们好像是自由地在空间中分散开来,可是,不管飞到多远,她们都会跟中央组织连接在一起,不会停止协助这个组织。她们就像我们身体的细胞一样,沉浸在同样的生命的液体中。
对她们来讲,这生命的流体,比我们的肉体的生命流体,更具伸展性、更柔软、更微妙,是精神上的,或是以太的。
而且,恐怕这个中央组织,是与蜜蜂独自的普遍灵魂,一般被称为普遍灵魂的东西连接在一起的吧!
我们以前与这个普遍灵魂的连接,比今日更加紧密。不用说,潜在意识与普遍灵魂是有沟通的,这几乎可以确定了。我们透过知能,远离普遍灵魂。然后,一天比一天更加远离。我们的进步,是孤立的吗?这不是我们特有的错误吧?
有人主张,希望人类的头脑变得更肥大,当然,也可以提出反对的论点。可是,这个问题中,没有任何可以确定的事实,其中必然存在着好几个假设。就像悲哀的错误,达到极致而变成许多真理一样,长久以来被视为真理的东西引起混乱,摘下它的假面具之后,就知道只不过是错误与虚伪。
五
白蚁提供给我们模范的社会组织,或是未来图或科幻图像吗?我们也朝着类似的目的前进吗?
不要说那是不可能的,不要说人类绝对不会变成那样。要
达到我们难以想象的地步,是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容易、还要快的。要改变持续了好几个世代的道德或命运,经常都只需要一些非常微小的事情就够了。宗教改革不就是因为一些微小的事情而产生的吗?
我们希望拥有更高度的生活,也就是充满了美、安乐、闲暇、和平、幸福,更知性的生活。
虽然我们没有达到过那种生活,但是,我们曾经非常接近过,以前曾有过两三次,在雅典或印度,也就是在公元纪元后某个时期。
但是,在现实中,人类是否命定会往这个方向前进呢?这是个疑问。人类也可能朝着对角线的相反方向前进,这种预测也是合理的。
如果,某位神针对我们的未来,与其他永远的诸神打赌,更有洞察力的诸神会赌哪一种说法呢?帕斯卡尔会说:“就道理上来讲,这两个说法,我们都无法为任何一方辩护”吧!
当然,属于物质的东西,都是暂时的、容易改变的、会消失的,所以,不管是在坟墓的这一边或是那一边寻找,只有在精神生活中,可以找到完全稳定的幸福。
这种精神生活是否可能呢?理论上是可能的,可是,实际上,我们眼睛所到之处,我们的知觉感知到的,只有物质。
我们的头脑本身,也不过就是物质,为什么却期待着要去了解物质以外的东西呢?头脑努力各种尝试,可是,一离开物质,就只是虚无地到处动来动去而已。
人类的境遇是悲剧,人类主要的敌人,也可能是唯一的敌人,就是物质。所有的宗教都感受到这一点,在这一点上的意
见是一致的。轻蔑物质、指责物质,无论如何都想要逃离的,就是物质。
不只是人类的内部,所有东西的内部都是物质。因为能源、生命,恐怕只是物质的一种形态、一种运动而已。而且,非常矛盾的是,看起来似乎是永久的没有生气、不动,有如死掉似的物质,却经由比我们的思考更有精神的东西,赋予了活力。
因为物质就像事物起源以来,反复无常的游星一样,在中央的核周围盘旋。可怕而令人晕眩的、坚强不灭的生命,非常不可思议,是无法估计、难以捉摸的,是流动的、电气的、以太的力量。
但是,就结果来讲,不管往哪个方向前进,我们都会到达某个地方,到达某个阶段。而所谓的某个地方或某个阶段,是虚无之外的东西吧!因为让我们的头脑感到困扰,觉得是不可解中的不可解的,正是所谓的虚无。原来,对我们来讲,实际上所谓的虚无,就是身份的丧失,或者是说自我的小记忆的丧失。
换句话说,所谓的虚无,就是无意识。可是,简单地说,这不外乎是褊狭的观点,我们必须超越才可以。
我们可能会往两个方向走,一个是我们的自我变得很大,也变得非常普遍性,于是完全失去了以前在这个地球上,曾经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动物时代的记忆,或是对那时候的记忆视若无睹。否则,另一个方向,就是自我就会一直保持在很小的状态下,一直受到那种凄惨影像所影响。这么一来,天主教徒地狱里的那种折磨,也比不过这种不幸吧!
不管我们是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我们到达某个地方,在那里发现了某些事物,一直到我们的种灭亡以前,都会满足于这些事物。然后,别的种又会开始别的循环。于是就这样无限地继续下去。不要忘了,我们的本质的神话,不是巨人普罗米修斯、西修波斯或达奈德。
总之,只要没有确定,就这么想吧!从我们周围所见的所有东西、与一切现实无缘的理想、我们可怕的沉默、混沌、野蛮中,非常缓慢地,而且辛苦地提出来的理想,都是与世界灵魂的理想完全不同的。
因此,不用期待有什么改良,而且,某种茫然的本能或遗传的乐观主义给我们的承诺,全部都与死一样的确实,是不可避免的,希望大家都是在这种想法下行动。
简单地说,任何一种假设都一样,都很像真的,也都很难证明。我们推论精神世界是存在的,可是,只要我们是存在于肉体之中,我们就会完全被排除在这个精神世界之外,无法与之交涉。
若要怀疑的话,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更能让人有勇气的假设呢?原来如此,一个更让勇气挫折的假设,会不会是个不期待任何东西的假设呢?因为当我们拥有一个太过确实的希望时,我们大概立刻就会觉得那个希望很小,又会开始厌恶这个希望,最后,就会到达真正的绝望。
就像爱比克帝托斯[a]说的:“不要想去改变事物本然之理,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也没有好处。要接受事物本来的模样,要[a] 译注:罗马帝政时代的斯多亚学派哲学家。
学习让我们的心去配合。”
自从尼可波里斯的哲学家之死以来,经过了将近两千年的岁月,我们还没听过比这个结论还要快乐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