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一些极小的事情也会把人引向对于终极问题的困扰。最近一年来,我越来越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跟一群陌生人出席一些莫名其妙的场合,执手说着不着边际的亲热的套话,听着他们饭桌上平庸的玩笑而跟着一起傻笑。就因为我必须生活在他们中间?一个人必须生活在一群人中间,这是一个社会的定则和法规—笑、服装、话语方式、调情,要大体一致,像舞台上的群舞、一个人的多个重影。每个人都屈从于规则并且乐此不疲,不得善终的疯子、艺术家和无政府主义者除外。所谓流行,正是大时代与个体间的暧昧认同。然而我的表里往往运作着两种相左的逻辑,以至于我误以为经过长期化装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在这种心境下,我的确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一群陌生人去一座叫做东莞的跟自己生活毫不相干的城市,那些前因后果相互作用着,我在电话里像一个熟手一样热情地开着玩笑,说啊哈,我愿意!他们看不见电话另一端的我已经愣愣地朝向地毯上的某一朵花,陷入人生的迷局。背后是窗外棕黄的梧桐叶子。风忽然从天上来,它们像几只大鸟一样将翅膀铺张开来,扑向窗户,顿时弥漫了整个视野。
机场里的人们如一些倾斜而恍惚的影子,造作、匆忙而慌张,旅者们的起程片段在这里重叠着上演。我努力分辨出我们的人。那一些熟面孔里有一位女友是知心的。现在我们拥抱,寒暄,完成了久别重逢的轮回,同时看了看那几个抽烟的男人。他们在玻璃门外边,灰色的、老旧的,名望的光辉已经黯淡,皮肉包裹的身体深部埋藏着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勾回,距离我们很遥远。
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七年的秋天,北京的标志到底还是杨树。机场高速两旁的杨树一丈多高,箭一样的笔直,枝顶有宽大密集的叶子。在叶子的摩擦声中,恰恰可以听见风。如果坐在车上,眯了眼,朝向落日余晖。远处的一整块血红,会被速度和树叶打乱了,落在眼睛里发出“噗噗噗”的声响。现在到达深圳的时间是晚上,天从秋天变作仲夏,我嗅到空气中一股新鲜的气味,来自一座新兴的欲望勃发的城市。那些陌生的面孔变了形,张着眼睛,茫然地、远远地望着我。
有一个人还没有到来,我们几个人站在嘈杂的机场门口等他。原来还兴致很高,渐渐地变作了不耐烦,重心原在一条腿上,临时又调整到另一条腿,过往的人偶尔撞我一下,背影里浮皮潦草地传来声“对不起”,新到一座城市的热情在等待中降了温。路边一个人在无聊地扫垃圾,清扫之后又有新的垃圾。他们不知道,渐渐地那疑问又顽固地冒出来—我为什么来这?站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去等待另一个人?内心需要沉睡而身体时刻亢奋,两种相左的流向又冲撞起来。我在灵魂出窍的时刻常常面带谦和的微笑,十分平常、安静、庸俗,向老师们微笑,说您好,久仰。等待是一个黑暗的无底洞,我仿佛正站在一个隧道的入口,忽然想起了少年时代的防空洞—不错,有一次捉迷藏,我跑了很远的路,躲进一处防空洞。天也正是黄昏,里面很冷。那些伙伴远远地喊—出来呀,快出来呀。我要躲着他们,所以不敢出去;但是我害怕黑暗,所以也不敢进去。我一脚踏在洞里,向外张望,然后身体倾向洞外,向里张望。我觉得以后的很多时候也常常是这样。这些念头只是不经意的一瞬,等人的时候,我和女友喝了咖啡和茶,咖啡很热,茶也很好,腔子里加了些热气和浪漫。他终于来了,致歉和寒暄。车子开动起来的时候我几乎睡了。偶尔抬眼看出去,同样是道路、速度和树木,相形之下,南方街头的橡木、芭蕉或者开了一树花的木槿,就有了娴静的小女子之态。
穿破夜晚,慢慢地,车子上了山。山叫做观音山,我暗自喜欢半山酒店这名字。夜半清凉,山道辗转,我们飘浮在半空,掠过零星的不规范的树和卷了一地的叶子,扑扑的风喘息在窗外。忽然车子一停。灯火处,外省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像海军少校一样神气地敬礼。卸行李的南方口音的一声声吆喝,显得陌生而辽远。
与更陌生相比,陌生就是亲近。在陌生而辽源的异地,同行者就成了亲人。这就是为什么留学生之间必须结婚、出差往往能交到真朋友、笔会常常发生恋情的原因。这时候,为了莫名的亲近,男人和女人们彼此亲爱着低语,屏风处暗金的装饰泛着流光。很高档,很好。按规矩在餐桌旁坐定了,上酒和茶,烟气传过来。女人们互相称赞着美丽,深深浅浅的交情在餐桌上作用着,场面才真正开局。
然而那一位少年才俊还没有来。等等他不来,等等他不来。满桌的猜测和抱怨,还有惩罚的设计。“罚他,都别理他!也别问他。”他们热闹地说着,想是所有的怨一定都源于爱。忽然他高着个头快步来了,就坐在我旁边,呼呼地喘着气。嚷得最凶的人反而最先“扑哧”笑出来。他在左,她在右,转入讨论一个话题:“一个地方女干部,发言时发抖得稿子都拿不住,后脊背全是湿的。做事情反复地道歉,仿佛她对不起所有人……你说有没有意思?”他笑道。大家都说这人有趣。“真的,我非常理解,是焦虑。”她俯身,探过头来,道。他朝右、她朝左,话语在我的鼻子尖汇集。我向右一瞥,正看见她眼珠的金灰色,一圈黑而密集的睫毛。我的余光所及的一方,女友胸前的衣服皱褶繁复地高着,领口上有咖色的蕾丝花边。
如果现在有人画一幅画,完全可以从半空的角度俯视下去。调子是蓝灰色的。远处有模糊的人形。近景可以看见:一圈椅子是空前的艳红,上辅以金色的覆盖。成型的鸽子在桌上被肢解了,四边有一些琐屑的碎片。我们的人,有德高望重的正面像、有俊美而高贵的侧面像,有敷衍的沉默、瞬间的一瞥。张阂的嘴吐露着笑语,抽烟的人有深刻的眼袋,在定格间形成僵硬而恍惚的表情。在这一幅图画中,我更注意到餐桌一角那一个沉默的人。所有的人都在说话,只有他沉默着,微低着头,卷曲着头发遮盖住脸。他曾经写诗,他现在还写诗吗?诗被规则所规范,像野花进了苗圃。他是不是,也被两种逻辑控制着?餐厅嘈杂,许多只鸟在歌语。四面壁纸是暗蓝色的花朵,热闹得简直要沸腾地燃烧,火舌直扑到人脸上来。这时候我不得不躲开,我必须躲到边上去喘一口气。
第二天开会。会务组的人把椅子格式化,椅子也把他们格式化,人们按照一种格式形成一种叫做会议的格局。画家们果然把画幅一方一方展示出来,由穿旗袍的小姐们举着,游走于四边供拍照之用。我细看画幅中间,是花鸟和山景,也有书法“宁静致远”,也有结了果实的树,总之都喜气洋洋的,也光彩夺目,正适合会议之用。然而这一番热闹的运作,宏阔高远,又跟我们的心事无关了。
恰巧遇到一个朋友,说也要今天下午飞到异地去。我们要抢在中午去机场之前,看一看这座山。虽然偏于中午,山风还是有一点凉的。道路上满是红绿锦旗和参加会议的游人。我们坐在游车的高处俯视,像是身份特殊的贵族。放眼望去—南方的树颜色就是丰富,以棕红和明红偏多。远处有疏疏密密各种说不出名字的一树一树的花。有一种花,大约叫做木槿,高高大大的一丛,几十朵紫色的花朵向上竞相开放,有一种从泥土中喷薄爆破的效果,然后断断续续一路隆重地开上山坡去。阳光红得像是几十个聚光灯打到身上,人也鲜艳起来。这时候,空气透明得可以看见很远处,那些规则的条框被融化了,我方单纯地快乐起来。观音山上有一座神灵的居所,我们必须要跟它说一些话,对于我们的命运和人生,对于未来,对于一切的懵懂的未知,只有它觉悟一切,洞悉一切。一个个生命无聊地自得其乐,几十年,一百年,只有它永恒于山间、树叶上和风中,静默和安闲。因为它,这一座山带着神秘、庄严的气息,每个人的心事飘散在烟雾中,乞求它的承诺。我虔诚地跟它说了话,嗅一嗅衣服,一股仙风道骨的香火味道。
我记得我那天穿着赤铜色小圆点的棉布衬衫,在山风吹时回看这一座南方的城市,它像一个少年一样搏动、不安,上进,出风头。回程中居然有一处树根展览。几万年以前的树木,横陈于一个区域。树皮是老朽的颜色,它们是不是也繁花似锦地谈过恋爱呢。它们的以前正是我们的以前,它们的现在就是我们的以后。远处是热热闹闹的锣鼓喧天。“让领导们乘游车先走!”有人用喇叭喊。东莞的人老实、礼貌、客气地让开一条路。我远远地看过去,远处正是我们的尘世。如果生活是一幅沉闷的画,陌生之旅为它点上了一些紫红色的彩,像老人的恋爱,像深色画布上的一点亮亮的高光。我们匆忙穿行于这座城市又匆忙地离开,如果非得要为旅行寻找一点意义,或许放弃寻找意义,才最有意义。灵性本在平庸中沉睡了,陌生的他们唤醒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