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说纪念碑还没有修好。”迈特说,眼睛仍然望着碑的上面,这让他生出一些烦恼。
“我想他们把钱都花在了买子弹和枪炮上了。”士兵对着纪念碑基座挥了一下手,“买大理石可不便宜。”
“况且,”牧牛人停了一下,喷了口烟,“为我们的国父修纪念碑有什么用,假如我们还不知道我们到底有无宁日。”
“对于这件事,我们都是随便聊聊,”士兵说,“国家刚刚走上发展之路,可是南部邦联军队,就在我们的眼前毁坏了一切——就在眼前。”
“你的意思是,盖兑斯堡战役?”迈特问。
“对,就是盖兑斯堡。”士兵忧郁地点点头,“我没有参加盖兑斯堡战役,不过我听说过。”
“假如你参加了盖兑斯堡战役,”牧牛人说,“你可能还在那儿——是在地下。”
这个笑话让迈特听起来很伤心,可是那两个男人却都笑起来了。“是的,先生,”士兵继续说,“有两万人死在盖兑斯堡。看,就像我在弗特?斯蒂文斯战役丢了一条腿——他抬起他的假木腿——要是在盖兑斯堡,我想我的命也丢在那里了。”
“弗特?斯蒂文斯?”迈特问,“在什么地方?”关于美国内战,迈特知道很多,可是他从没有听到过这次战役。
“就在眼前,”牧牛人说,“去年七月,就在那面山坡上。”他从面对河面的方向转过身来,指着城市不远的地方。
迈特望着远处的山丘,那儿是农田和小片的丛林。南部邦联军队曾到这儿占领了华盛顿城。迈特能够想象到那隆隆的炮声和那农舍燃烧时的烟柱——离美国首都只有几里地远。
士兵很高兴有一个听众,战争故事一个接着一个讲。迈特干脆爬到栅栏上,坐着听。比如有一个有趣的故事,是讲士兵的同伴怎样为他们吃的腐肉举行葬礼。有一个可怕的故事,是讲一次战役中的杀戮情景。还有一个悲伤的故事,是讲士兵们发现他们的同胞,穿着南部邦联的灰色制服,在战场上穿行。
后来,迈特的目光从士兵身上转移到运河桥上。约纳森和艾密丽还是没出现。出了什么问题?“对不起,先生,”他问士兵,“现在什么时间?”
“现在是找地方躲雨的时候,”牧牛人说。说话间一阵冷风吹来。“天气又变了。”
士兵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带链的怀表,“一闲聊这就到了五点差一刻。”
谢过士兵,迈特折回运河。当然,艾密丽和约纳森没有来,有几种可能。也许他们没有看到华盛顿纪念碑,就猜测一定是迈特弄错了1865年华盛顿纪念碑所在的位置,也可能是他俩为他们的任务所缠,不愿中途罢休。
也有其他可能性,但这些可能性都让迈特烦躁不安。他记得在一本书里读到,国防部长斯坦顿脾气很坏,只要他对谁稍有怀疑,就会把他扔到监狱里。要是斯坦顿也对约纳森产生怀疑,会怎么样?
迈特走到运河桥中间时,他想到了艾密丽,一种更坏的可能性使他打了个寒战。他最后一次见妹妹是在弗德剧院门前分手时。当时,迈特站在剧院对面的马路旁边,看到一个长着两只会说话的眼睛、留着小胡子、穿着讲究的年轻男士,正帮艾密丽上台阶。就在这同时,迈特马上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家伙。现在他担心,这个似曾相识的家伙就是凶手约翰?韦尔克斯?布斯。
要是布斯发现艾密丽知道他的阴谋并且还准备制止他,会怎么样?艾密丽一时昏了头,会什么都讲出来的。迈特一想到这些,喉咙里就像卡了鱼刺一样难受。
现在,迈特加快了步伐,朝弗德剧院方向走去,他要到那儿看看艾密丽怎么样。迈特没有走第17大街,他估计顺着运河到第15大街,然后再到宾夕法尼亚大街会更快点。到宾夕法尼亚,迈特就会想起去剧院的路。艾密丽应该还在那里,约纳森也应该在那儿,因为按道理说,弗德剧院是一个最有可能会面的地方,除了华盛顿纪念碑。
刚走到第15大街,迈特很快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贫民窟之中。这里到处都是用油布搭起来的简陋小屋,穿着破烂的黑人小孩,站在门口看稀奇一样盯着迈特看。迈特心里受到了不小的震动,想,即使穿上哈克?芬的衣服,他的鞋子他的夹克,在这个贫民窟里都显得无比排场。
就在这个贫民窟里,一场庆祝活动正在举行。街道中间燃起了熊熊大火,斑卓琴在洗衣盆一样大小的皮鼓和击节器的伴奏下,奏出了激扬的乐调。欢乐的人群围着篝火又是跳舞又是鼓掌,唱了一首又一首歌曲。每次到了合唱曲的时候,他们都指向站在乐师旁边的黑人士兵,士兵骄傲地一笑。“约书亚勇往耶利哥之战,”他们唱道,“大墙轰然倒塌!”
迈特沉浸于这种欢乐气氛中。对于这些人来说,战争的胜利有着特殊的意义,远胜于美国作为一个国家能否存在下去(实际上,他们连这里的公民都不是)。战争对他们来说是关系着他们做奴隶还是做自由人。
迈特也参与到了这种欢乐气氛中。他也跟着鼓掌击节,跳哇唱呀,乐而忘己。后来,他朝篝火和人群外面一望,突然发现,天已经黑了。呀!他必须赶到剧院,找到约纳森和艾密丽。
来到宾夕法尼亚大街,迈特匆匆经过宾馆、酒店和报馆。这里也正在举行庆祝活动。夜色渐渐变浓,庆典的蜡烛在楼上每一层的窗户里闪闪烁烁,激越的歌声仍不断从酒店传来。“光荣,光荣,赫利路亚(赞美神)!”这是迈特听起来非常熟悉的一首合唱曲。
回到今天早上三个小孩降落的第十大街时,迈特打算穿过大街到对面的弗德剧院,正在这时,从剧院中间拱廊处走出一帮人来,其中一个人显得特别突出,就像一个雄孔雀立于一群鸽子中间。
就是他,迈特想。约翰?韦尔克斯?布斯!穿一身时髦的黑色外衣,手执马鞭,领着一群人下台阶。和他走在一起的人,穿着皱皱巴巴的衣服,像是做体力活的人,也可能是混混儿。
布斯还在到处走动,这可不是好消息,看样子艾密丽的计划根本就没有起作用;约纳森的第二步计划,说服国防部长来抓布斯也没有成功。
必须有人来监视布斯,并且找机会制止他。就算是今天晚上约纳森和迈特的努力能阻止林肯去弗德剧院,但这并不能根本摆脱危险,就算是迈特、艾密丽还有约纳森阻止了谋杀林肯的阴谋,可是到明天,到下星期,谋杀事件照样会发生,他们的行动有多大帮助呢?
这个仇恨亚布拉罕?林肯的人带着他的随从走进了明星酒店,就在剧院的隔壁。迈特跑过街,跟在他们后面溜进了酒店。他担心会被人赶出来,不过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只看到一巡酒过后,布斯付了账从后门出去了。迈特尽量躲在阴影里,跟着他走进小巷。
让迈特吃惊的是,布斯径直去了小巷的一个马厩里,然后牵出一匹马来。这一下子没指望了,迈特心想布斯骑上高头大马,我怎么能赶上他呢。
不过,布斯骑着马沿小巷朝第九大街走时,迈特还是一路小跑跟在他后面。幸亏交通堵塞布斯跑不起来。即使如此,迈特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肚子疼了。迈特一直盯着布斯转过街角上了宾夕法尼亚大街,然后直朝国会大厦方向走去。正当迈特犹豫着要与他保持着多远为好时,布斯在国家宾馆前已经勒马止蹄。
布斯把马牵进这里的马厩,接着从有大柱子的门廊那儿走进宾馆。迈特也想跟进去,但被门卫搡了出来。门卫用带着手套的一根手指点着迈特说:“衣冠不整的小孩不能进来,谢谢合作!”
迈特鼓足勇气,竭力争辩道他是来送信的。门卫只是笑笑,“用电话联系,在角落那儿!”
现在只有等了。他在宾馆前的人行道旁等了很长时间。过往的马车在这里停下来,等待从宾馆出出进进的先生和女士,但就是不见约翰?韦尔克斯?布斯。
这时,天开始下起雨来,一个卖肉馅饼的老板,主动让迈特到他的遮雨棚下躲雨。
“有没有后门到宾馆里?”迈特有点讨好地问卖馅饼的老板。他解释他有重要“信息”要传递给布斯先生。
“不要担心!”小摊贩笑了笑,“约翰?韦尔克斯?布斯先生总是喜欢别人把他的马牵到前面来。这个人喜欢出风头。不过他很大方,”小摊贩很快补充道,“他在我这儿买馅饼从来不要找钱。”
起雾了,路灯柱上的煤气灯罩上了一层光晕。此时,迈特等的时间越长,越感到不安。布斯已经离开了,执行他的谋杀任务去了?
迈特的担心,并没有使他忘了自己的肚子,他忍不住朝小摊贩盘子里的馅饼偷看了两眼。要是下一次旅行(假如有下一次旅行的话),一定要带点什么东西,可以换吃的。
很快迈特忘了点心的事,因为一个穿黑衣服高筒马靴的人,正朝门廊那儿走去。
“我给你讲什么来着?”小摊贩对迈特说。
迈特很紧张地盯着布斯。这位演员在门廊处稍停片刻,用他那黑色的忧郁的眼睛朝夜色里深深地一望。接着,他戴上宽沿呢子帽和手套,跃身上马,碎步上了大道,向白宫方向走去。
迈特紧跟其后,庆幸刚才还休息了一会儿。在第九大街,布斯转了个弯,又穿过几条街道,正好在一个十字路口勒住了马。迈特忍不住朝路口转角处的一栋高大建筑望去,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生日蛋糕,几十个窗户里都闪烁着蜡烛的光辉。
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警察慢慢走过来,向上顶了一下帽子。“晚上好,布斯先生。”他朝街对面的高大建筑点点头,“他们在专利局庆祝胜利,嗯?”
“我希望它着了火,烧光。”布斯狠狠地说,接着他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一个等在路边的小孩手里。他进一个小酒店时,马刺擦在石阶上,发出“咔咔”的声音。
迈特朝小酒店门前溜一眼,看到几个大字:赫顿酒店。远非国家大酒店那么漂亮。他悄悄跟随演员走到门廊处,非常小心地打开门。他不想再一次被踢出酒店。
迈特瞥见布斯的马靴一直消失到楼上。他敢不敢跟上去?坐在桌子旁的一个女人正朝他望着呢。
这时门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迈特回到一边,一个顶着柳条篮子的白发男人走过来。男人放下篮子,喘息着向迈特做手势。“来,小孩,嘘!里面有一枚五分硬币,一会儿给你。”他示意迈特拿起篮子跟他上楼。
多幸运呀!迈特心想,迫不及待地抓起篮子。上楼,这是一个多好的理由。
上了年纪的男人气喘吁吁地直上三楼,迈特跟在后面,当然,这会儿他还看不到布斯。迈特装了那枚五分硬币,踮着脚尖从破地毯上走到厅的一端。他好像听到了从顶头的那一扇门背后发出的声音。
真是老天有眼,刚好门上有废弃的钥匙孔。迈特跪下来,一只眼睛对着钥匙孔。噢,这太好了——他能够看到房间的大部分。
布斯背对着门站着,一点不会错,一看他电影明星一样的姿态就知道。房间里其他三个人,谁也没有明星的样子。正对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长得像一个足球运动员,肩膀和胸膛都显得很有力量。不过他软塌塌地靠着墙,目光近似于呆滞地望着布斯,就像一个危险的歹人正等他的主子的命令。
站在洗脸架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小撮蓬乱的小胡子和红眼睛,他望着布斯的时候,两手神经质地扯动着他那发皱的夹克。另外一个人比布斯还年轻点,半坐在床边的踏脚板上。他的下颚松弛,听布斯发话的时候,嘴巴大张,脸上耸出几道皱纹来。
迈特的心一阵狂跳。这就是大家知道的阴谋家。
“希沃德家,准十点钟,路易斯,”布斯说,“告诉他们,卫生部长要你送一封信,而且必须亲自送到。你被带到他的卧室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布斯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路易斯的回答很平静:“我会知道怎么做,头儿。”他咯咯地笑了。
迈特身上发抖。他们连希沃德州长也不放过?
“你行动的时候,”布斯继续对路易斯说,“记住,就在同时,我,也举起了我的武器,就像上帝对暴政者的惩罚。”说着话,他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手,张开,手掌上是一个小巧的铜手枪,饰以金丝饰品,像是一个玩具。
“但是如果有什么不测的事发生了怎么办?”面貌愚蠢的年轻人问,“他要是出不来怎么办?”
“你只须在希沃德家外面等着,备一匹马,戴维,”布斯严厉地说,“要像个男人样子!路易斯需要你把他带出华盛顿,我和你们两个在海军造船厂大桥另一边会面。”
“布斯先生,”年纪大的插话进来,带点轻微的德国口音,“我们喝点白兰地可以吧?只为了祛祛寒。”
“过一会儿我们会干杯的,”布斯冷冷地说,“不过佐治,你记住你的任务了吗?你得回到柯克伍德酒店你的房间。十点钟你下楼到副总统约翰逊的房间,然后……我们要行动如一,为神圣的南方雪耻!”
迈特的肌肉因恐惧而变得僵硬起来。这比他意识到的更糟糕。布斯并不是仅仅要谋杀总统——他计划要颠覆整个美国政府。迈特摇晃了一下身体,好使自己更清醒一些。现在该做什么呢,待在钥匙孔这儿?那他听到这个卑劣残忍的计划起什么作用?迈特必须出去找个警察,现在,马上,否则就太晚了。
情急之中,迈特正要跳起来,他的鞋跟挂在了地毯的裂口处,身子直朝后趔趄,他本能地一把抓住门把手,发出“咔啦”一声响。
房里低沉的声音戛然而止。迈特屏住呼吸,踮起脚尖走开,希望这并没引起他们警觉。然而,有人尖厉地问:“谁在那儿?”
接着,门很快被拉开了,长着一身横肉的路易斯猛扑向迈特,抓住他的后衣领,掼进屋内。
布斯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讥讽地笑道:“一个联邦特务——一个小孩。”然后又敲着桌子大叫道:“谁派你来的?”
“我们没有时间多啰嗦,”路易斯说,他那钢钎一般的手指几乎挖到了迈特的肩膀里面。“你最好让我把他的脖子拧断好了。”就像迈特本是一只任意宰割的鸡。
“不,”布斯严厉地说,“我们神圣的事业决不容许让不神圣的行为玷污。先把他关在橱柜里。”
“要是由我来决定的话,我非把他的脖子拧断不可。”路易斯耸耸肩,把迈特推进一个活动橱柜里。迈特听到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现在,”布斯以一种话剧对白的声音说,“在我们离开之前,先干杯,伙计们。”接着发出了拔酒瓶木塞的声音。“为南方干杯!”约翰?韦尔克斯?布斯大声说,“让她的一切敌人死去吧!光荣属于她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