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日
今早清醒时首先听见的是瑚安娜的吉他声。
跟昨天同样的曲调。我却从那弦线的颤震中听出,她的心情透着更沉重的哀伤。
然后我尝试握紧左拳——差不多用了半分钟。手臂的伤比想象中严重许多。然而并没有感到太痛楚。吸血鬼是没有痛觉的。我既拥有吸血鬼的血统,自然也继承了这种“好处”。
——不知道再过几年,我的其他感官是否也会逐渐失去?……
……瑚安娜进来替我换药时,看见我在皮囊里翻寻东西。我把原本找到手的血袋暗暗放回囊里。
换好药之后,她好奇地检视昨天替我脱下的大衣。她当然感到惊讶——普通人不会在衣服里藏着几十柄利刃。
她握着那柄纹刻着恶鬼脸孔的勾刀——是我在加拿大猎杀吸血鬼凯达后从他手上夺取的那一柄——问我带着这些东西干什么。我无法回答。
假若我是她,一定怀疑眼前这男人是变态杀人狂!
我问起她昨天的事情,得知昨晚入酒吧那三个男人都死了——死状跟班达迪斯几乎一样。尸体已被警察抬走了。
“你看见他们被杀的情形吗?”我问。
她摇摇头。事实上我俩都知道是谁杀死了这三个人。
瑚安娜沉默了许久,才开始说起她昨晚看见那只怪物的情形:
“……他满身鲜血地走过来……混身都长着毛。但他的身体却像人类——他是用两只脚站立的……我缩在床上只懂得大叫。他一直走过来……他好像要对我说话,但是嘴巴中只能够发出没有意义的嚎叫……我只知道他没有伤害我的意思……然后你便在窗前出现了……”
她说:感谢我救了她的性命。我回答:是她救了我。
我问谁是加伯列。
她惊讶地看着我。于是我向她复述她昨夜曾经说过的话。
她说记不起自己曾经叫过加伯列的名字。
“加伯列死了。他是我的未婚夫……上月二十一日在镇外的牧场去世……一群公路强盗晚上闯进去,把玛莉亚——加伯列的姊姊——跟他杀死了……可恶的强盗……”瑚安娜哭着说。
她告诉我:听说强盗在加伯列面前把玛利亚轮奸,然后才用刀子慢慢杀死他俩……
这简直是野兽也不如的行为,我们这个世界何以变成这样了?
“警察没有追查到凶手吗?”我问。
“这里是墨西哥啊。”她说。“警察是没有用的……我们这里真正的镇长和警察局长是古铁雷斯。”她又说,昨夜死的三个男人都是古铁雷斯的手下。
他们到阿苏尔酒吧来是为了什么?找我还是瑚安娜?
——那只怪物是否为了保护瑚安娜而把那三个人杀死?他是什么?
我问瑚安娜:你相信他就是加伯列吗?
“你是说……加伯列变成了……狼男?”瑚安娜毕竟是墨西哥人,对于这些古老的传说不陌生。
我没有见过狼男,也没所谓相不相信。
但是两年前的我同样也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吸血鬼,如今我却成为了吸血鬼猎人。
我从床上站起来,告诉她我要去找席甘多神父。相片相信已经印好了。
“你要小心。”她说。“警察原本想找你问话。我告诉他们你受了伤,他们才暂时离开。桑镇长一定会下令让你离去。”
我穿回大衣时发现,左袖上撕裂的破口已经缝合了。真是体贴的女孩。这件大衣对我很有纪念价值。
瑚安娜把勾刀交回给我时问:“你不会离开吧?……我知道你是怀着特别目的而来的。”
我看着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时,阅读到她脑海中的思想:
“我现在唯一能够相信的人,只有席甘多神父、妈妈跟你……”
我讨厌自己这种读心能力,于是拼命压制着它。
这时我想起瑚安娜的母亲。
听到我的询问时,瑚安娜的脸红起来。“她大概……到了古铁雷斯那儿……”
我这才知道珊翠丝——瑚安娜母亲的名字——是古铁雷斯的情妇之一。
但我确知她并不在东方那座庄园里。
因为我感应到波波夫的所在……
……教堂出乎意料地挤满了镇民。也许是近几天来死亡事件——不论是人类或动物——太多了,人们都来寻求上帝的协助。
坐在木椅上的人全都转过头来盯着我。那全是面对陌生者的敌意眼神。
我回忆起萨格的说话:吸血鬼猎人是不受尊敬、欢迎的异端者,遇上的最重大困难往往不是狩猎行动本身,而是周遭人类的阻碍……
桑镇长也在这些人之中。他的身材虽然肥胖,迎面向我走过来时的动作却十分利落。他要求我立刻离开圣亚奎那。
我直视着他时,心想或许可以用我的催眠能力改变他的心意——但我不喜欢这种做法。
席甘多神父的出现替我解了困。桑明显对神父敬畏三分。神父亲切地把我接到教堂后面的休息室。桑只好不了了之地退开,愤怒地躲回人群当中。
神父看见我吊挂在胸前的左臂并没有感到惊讶。他已经得知昨夜发生的事。
我那枚铜铸十字架项链一定令他误会我是教徒。他不知道这十字架背后埋藏的那段狩猎吸血鬼的历史。
面对瘦小的席甘多神父,我有一种正在告解的感觉,想把所知的一切告诉他。不可能。他没法接受那个“吸血鬼世界”的存在……更何况是狼男……
他把印好的照片递给我时说:“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照下这个的……他是什么?”
从照片中我第一次能够清楚看见他的模样——正如瑚安娜所说,既像人类也像野兽。班达迪斯就是被他杀死的。我把马儿脑海中的视像记忆,用“念光”的方式记录在摄影胶卷之上。
我在去年才发现自己这种能力,这是第一次使用。最初在书本中读到这种“意识摄影”的超能力,其中最著名的是美国芝加哥男子泰德?西利欧,是个老烟枪兼酒精中毒的酒店职员,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六五年间,以数百次科学实验证明了他的能力。他甚至能在“意念照片”中,把原有的建筑物招牌文字加以改变。
好奇地尝试下,得知自己竟也有这种异能,对于狩猎有一定的帮助。
我瞧着那张照片。只有头部的特写:头颅形状是人,但双耳却变得尖长;脸上长满了长毛;嘴巴有点像狼犬般向前突出,暴露出跟吸血鬼颇相似的獠牙。
由于用“念光”拍摄,只能照到黑白影像,无法确定眼睛的颜色。
从那双眼睛中,我似乎看见了复仇的熊熊火焰……
我问席甘多神父有关加伯列的事。
“加伯列?马拉萨诺?艾斯特拉……一个好青年……”神父以他不太熟练的英语,几乎是一字一字的说。“他是方圆一百公里最好的牧人,跟动物十分亲近,好像能够互相交谈一样。”
加伯列的父亲原本是美国拉丁裔人,大约二十年前在德萨斯州犯事(听闻是杀人罪)后,带着大女儿玛莉亚和妻子越境逃亡,在圣亚奎那定居。加伯列不久后在这里出生。母亲同时因难产而死。
——跟我一样,一出生便失去了母亲……
加伯列的父亲大约十年前去世了,把牧场遗下给子女。
我再追问有关加伯列死亡的事。神父以奇怪的眼神看看我,然后开始述说。内容跟瑚安娜说的差不多。但席甘多神父所知的虐杀情形还要详细——他在为姊弟俩举行葬礼时曾暗中察看过尸首:
玛莉亚的下体几乎被刀砍刺得稀烂;两边乳头被烧焦了;背部被划下一个五芒星状的伤疤(神父用手指沾上咖啡,在桌上把那图案画给我看)。
仵工曾告诉神父,玛莉亚在最后被砍下头颅时下断气……
加伯列所受的痛楚也不在姊姊之下。手腿所有关节,包括十只手指都被硬生生折断了;阳具和舌头也给割了下来——仵工花了不少工夫才把这些部位缝回尸身上;全身几乎只有眼睛仍然完好——是为了强迫他“欣赏”姊姊被凌虐的情景……
“这是不可原谅的恶行……”神父的话令我再次想起照片中的复仇眼神。
……不可原谅……不错。这是绝对不可宽恕的暴行。
——假如我是当时仍未断气的加伯列,我脑海中唯一想着的会是什么?……
好一段时间我跟神父都沉默起来,静静地喝咖啡。
神父忽然问我:“你到圣亚奎那来是为了寻找什么?”
神父似乎已看透了我的心。但我始终没有直接回答他。
“快点离去吧,否则你将难免与古铁雷斯正面冲突……我也无法对抗他……”
我问:古铁雷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神父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毒物。也是圣亚奎那大部分人心目中的英雄。他是在这座教堂长大的。”坚诺?古铁雷斯是圣亚奎那土生土长的孩子,两岁时父母便被强盗杀害——那时边境公路的截劫盗匪比今天还要多,整个圣亚奎那的镇民都活在恐怖之中。
席甘多神父收留了这名可怜的孤儿,希望在宗教的熏陶下,把他培养成教堂的继承者。但古铁雷斯渐渐长大后,神父知道这个男孩绝不会安分于圣职。暴力在两岁时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十五岁时,古铁雷斯一个人离开到了南方——后来神父才得知,他在十几年间,转辗流浪到了哥伦比亚。
四年之后,古铁雷斯带着一个叫莎尔玛的女人和两个叫蒙多及武利萨的男人,回到圣亚奎那。他立刻做了三件事:把一整袋钞票分派给每个圣亚奎那镇民;杀死邻近的三名毒;在镇外东部建起了那座庄园。他立即成为这一带最大的古柯硷运者,与哥伦比亚的毒“卡特尔”有直接联系。
“几乎整个镇里不安分的男人都替他工作……”神父说。“农田和牧场都余下女人和老人。大多如今都荒废了。”
边界的其他毒多次都想剌杀古铁雷斯。只有一次几乎成功——那是大约半年前,古铁雷斯被三颗子弹打在胸腹中。他却奇迹般活过来了。
“难以置信……那一夜他已经到达地狱的边缘了,第二天却生气勃勃地骑马,围绕了全镇转了好几个圈。他大概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吧……”
我的想法跟神父一样。
“那些刺杀他的人呢?”我问。
“几天后在一夜之间失踪了——听说是这样。或许太害怕而逃掉了吧。但到现在也没有再听到消息。”
我再追问神父:“那几天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陌生人到过圣亚奎那呢?——像我这样的陌生人。”
神父摇摇头说记不起来。事实上那几天,全镇陷于一片恐慌。古铁雷斯将死的消息,对镇民来说有如世界末日。
之后古铁雷斯开始与其他毒谈判,计划组成像哥伦比亚毒般的“卡特尔”。但近月似乎又因为争夺领导权问题而再次燃起战火。
上个月古铁雷斯的座驾曾遇袭,死了四名部下,他自己却再次生存下来。杀手同样全部失踪了,连尸体也找不到……
我问神父:“古铁雷斯回来后,你有没有跟他谈话?”
他说:“两次。第一次他想花一大笔钱修葺教堂,被我拒绝了;第二次是他几乎被杀之后不久。他好像改变了许多——我看见他瞧着基督像时的眼神带着不屑……他兴奋地告诉我组织‘卡特尔’的计划。他说要把圣亚奎那变成美国边界以南最繁盛的地方。”
“他还有什么奇怪的特征?”我问。
神父再次好奇地打量我。
“我感觉到他比最初回来时带着更浓的邪恶气息——那好像是不属于世俗的邪恶……”
……回到酒吧时,瑚安娜正在熟睡。她已累了一整天。
再次检视左臂的伤口。复原的速度比想象中缓慢。那只狼男的力量实在可怕。
——在再次遇上他时,我有能力击败他吗?
从皮囊中找出那个注满人类血液的密封胶袋。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回去。
我知道只要喝了它,我的手臂会立即痊愈。也许身体机能也会进一步提升。
但我不能冒这个险啊。我要在这里再次告诫自己:鲜血越喝得多,意味着我越接近变成完全的吸血鬼……